紀冰之點了點頭,道:“我和我的當事人對判決結果的還是比較滿意的。馬將軍眼下最為迫切的訴求是,希望法院能澄清所謂的父子關係純粹乃捏造。至於您的設想,得等到馬仁確實提出了這樣的請求,我們才會往下去考慮。其實這一段時間以來,除了蒙受不必要的困擾,個別社會上不得誌的極端分子,還假信謠言,企圖攻擊破壞馬公館,於經濟上也是有切實損失的。所以,哪怕是我方主動提出經濟賠償,也是具有合理性的。”


    字裏行間留了很大的餘地,無論馬守華最終決定如何,都不會給人留下話柄。日本特務既然打起了流民的主意,就要細細去研究這些人的軟肋。他們之中許多人頭頂上並沒有那遮風擋雨的三瓦片,因此捕房犯倒成了半個家。馬仁是個上歲數的人,坐六個月牢倒也很能讓他吃苦記痛了。但下回呢,若找個年輕力壯又無家可歸的人來冒充私生子,蹲完六個月接著再鬧,豈不更頭疼?


    因此,紀冰之最願見的結局是處五百元罰金。這才能叫津門地麵上的無賴都明白一個法律常識,平白上門耍無賴有背巨債的風險,這種震懾恐怕比坐監來得更大。


    這時,有人嚷著“借過借過,急事急事”,就要往這裏擠過來。


    厲鳳竹生恐問不完,草草記了幾筆,趕緊接著說道:“這位馬老先生據我看來,是個很敢提要求的人。假使他隻以體弱為由要求提前出獄,又不肯以罰金代替,那時……”


    眾人哄地一叫,就見夾縫中探了一隻手過來,嗖地一把拽住了厲鳳竹,拚命把她向人堆以外拉去。


    定眼看,可不是陳燕平嘛。他知道厲鳳竹此時有一肚子的驚訝和困惑,但他沒有工夫解釋,隻能一再強調:“實在著急,先別問,我不便回答你,到了安全的地方咱們再詳談。”


    紀冰之聽見些字音,隱隱有一種擔憂,不由自主向前探了身子。奈何別家報社都不肯輕易放行,不過眨眼的時間,就有人接上厲鳳竹的話問道:“假使馬仁不賠錢,馬將軍會怎樣處置,會念他年邁額外開恩嗎?”


    “聲明一點,我是站在各位記者的假設上來回答的。”紀冰之未免日後在報上被曲解,因而首先強調了這一句,才敢往下去說,“我們從事法律工作,最根本的目的可歸結為‘懲惡揚善’這四個字。若無法懲惡,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就是在踐踏善良。所以,我認為法外開恩也得講個對象。對良善之人開恩,那是具有溫情的包容。但若對惡徒忍讓,則會丟掉法律應有的尊嚴。”


    “剛才主審推事告知了雙方,判決十日內,若有不服還可向省高等法院津門一分院提起上訴。而且,馬仁方麵的確當庭表示了不服,如果他上訴的話,您又會怎樣應對呢?”


    紀冰之聞言,心裏大感失落,怎地厲鳳竹一走,就把采訪的高度也一同帶走了呢。這種問題根本也不值得浪費時間來討論,因就聳聳肩道:“當然是應訴啦。”隨後,同餘荀若耳語一番,二人同時表示還要回去商量下一步的問題,就不能再答記者問了。


    好容易衝出記者的包圍,卻又迎麵撞上了賈盡忠。隻見他上前拱手,道:“紀律師、餘秘書,我們有個小小的請求,希望能代表學界,到將軍府上表示慰問。我們也是顧慮到馬將軍出行不便,連月來又有許多心懷不軌之人登門騷擾,生恐將軍大人誤會了真實的民意。所以,我們向津門各高校,各中小學發起倡議,請大小學生們把心裏話都寫下來,歸了總之後派代表親手送到馬將軍手上。然後呢,把民眾擁戴英雄的畫麵在由報紙上大大地宣傳,發出咱們老百姓真正的心聲。”


    紀冰之立刻謙讓道:“我隻是法律代表,法律事務以外的決定,我管不到也不該管。”


    餘荀若暗暗想了一陣,沉吟道:“盛情難卻呀!但還要細細地商量,慢慢地討論,才能給您老回複。”


    賈盡忠一時為難,著急說道:“學生們的心呐,是熱騰騰的,可別,可別……”他沒好有明確地說出這是寒人心的話來,卻也把這層意思都寫在了臉上。


    這種難以兩全的局麵,惹得紀冰之一陣心酸。


    餘荀若勉強地笑了一下:“老先生放心呀,孩子們惦記馬將軍,馬將軍何嚐不惦記孩子們呢。他老人家總是念叨呢,一定要讓娃娃們都能安心讀書,我們的國家才有希望呀!”


    話音一落,那幾位本有意堅持下去的學生,倒也不好再固執己見了。


    ###


    卻說陳燕平拉了厲鳳竹一路出來,上了一輛印刷廠的貨車,繞開日租界直往法租界去。一直到了印刷廠下車,引她到了廠房後頭的宿舍裏,才說出了那天大的事情來:“憲兵隊拿人來了!”


    回想方才那一重重危機的畫麵,陳燕平不由地冷汗涔涔。他另有一些些的隱瞞,比如憲兵隊似乎給了王富春不小的麵子,這才不至於把報社一鍋端了。再比如,王富春把徐新啟和陳燕平都叫進了辦公室,對他們這一陣子的報道選題大加批判。總而言之,報社眼下早是一團亂了,徐新啟命陳燕平找到厲鳳竹,將人托付給了法租界一家長期有聯絡的印刷廠,算是暫有個棲身之處了。


    厲鳳竹靠了床邊的木隔板,連連歎了三聲氣。她倒不為揭穿特務陰謀而懊悔,隻覺得自己點背。從原先的公寓逃到員工宿舍時,落了許多的行李至今沒法去取。現在整家報館都要避起風頭來,陳燕平的行動也未必就能得到自由,因此宿舍裏的一小包行裝,真不知要托何人送來。


    “我來之前,密斯蔣拿了你宿舍的鑰匙,正幫你打點衣裳鋪蓋呢。我們商量著最緊要的總是保命,我就趕緊接你來了。晚些時,還會有人來的。”陳燕平見她是一副受了挫折的樣子,便猜坐監似地守在這裏,心裏一定不是滋味,就對她道,“徐主任說了,避事歸避事,稿子還是要照常出的。社裏上下有許多的麵孔,未必人人都受日本人的注意,稿子總有送回去印刷的辦法。當然,大麵不會是我,也不是徐主任,連密斯蔣都不行。我們四個人,實在也把日本人氣得夠嗆了。你有個事兒幹,也不至於悶壞了自己。”


    “多虧了你們,把什麽事兒也都想到了。”厲鳳竹凝神想了一下,突然意識到一個重大問題,“對了,你說憲兵隊來社裏拿人。可我一想之下,我寫的那些稿子裏,點了駐屯軍大名的也就隻有關茂才的那篇報道。我署的是筆名呀,難道我的身份這麽快就暴露了?”


    陳燕平搖頭道:“哪會呢,社裏上下除了咱們三個,外加上王主編,再沒讓第五個人知道,就連密斯蔣都不知道呢。”


    這“外加上”三個字,足見親疏之分。王富春早已不受他二人的信任,因就更談不上尊重了。萬一,正是他說的呢?


    厲鳳竹不由得手腳冰涼起來,衝著陳燕平的眼睛盯了一陣,隻是不說話。


    陳燕平有點不往這上頭想,耐心安慰起來:“我認為,首先你自己要鎮定。駐屯軍並不知道‘四能’是誰,他們充其量是按照棄親案的一係列報道,由你署名的最多這個方向去聯想的。徐主任早也想好了應對的說辭,一直說那篇報道是由熱心讀者提供的秘密線報編寫而來的。因為當事人極力要求隱去身份,所以才用了化名。看情況暫時是糊弄過去了,主任機靈,幾句話下來還把髒水往駐屯軍那方麵潑了回去,請他們不要一出事就疑心外人。隨他們怎樣猜吧,海光寺裏死個把人,倒也沒個錯殺的。”


    厲鳳竹心裏剛按下一事,又卻很快想起另一事:“報館損失大嗎?你說徐主任把事兒糊弄過去了,別是為了讓我安心就對我隱瞞真相吧。你要告訴駐屯軍錯殺了誰我倒信,要說他們肯放過誰我實在就……”


    陳燕平道:“不是那樣的。很趕巧,當時有幾位體麵的歐洲友人在。”


    “歐洲友人?”


    “是的,經濟專欄的呂先生不是正為一個什麽交流會忙著嘛,你還幫他譯過稿子來著。也是趕巧了,他邀請了幾位出席會議的外國專家來社裏參觀,本意是想運動他們,在歐洲為咱們報社在經濟新聞方麵的權威性做做宣傳。倒不料,還有這樣震懾的作用,日本人眼下還是忌憚國際影響的,尤其怕國聯。”


    如此說來報社應當真是有驚無險,厲鳳竹遂也放了心,請陳燕平也快快回學校去躲著。


    屋子靜了下來時,倒有一種透骨的涼意。縱使被正午的日光烘烤著,她依舊感覺不到太多的溫暖,死死地緊抱著兩隻胳膊。


    這樣枯坐了小半個鍾頭之後,厲鳳竹才漸漸找回了思緒。她拿起粗記的庭審實況,由頭至尾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感情,腦中自動地響起紀冰之的聲音。她聽見說:“隻要我們自己不甘於平庸,就不存在什麽力量可以阻止我們偉大。”


    她也想起了自己對石初說過的話,她還要去證明救亡事業不分男女呢,她不能隻說大話不做實事。


    對了,就得這樣幹。不管被逼到哪個角落裏縮著,都要繼續地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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