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流浪了幾日的蔣憶瑤,自她那間卸掉門板的辦公室裏出來,對著厲鳳竹拋了一個眼色,二人就各自地冷笑了一聲。接著,又走上前兩步,站到了徐新啟身後,向他耳語道:“我說大局先生,照我看,提振士氣的重擔,恐怕非得落到你身上不可了。”說罷,胳膊肘朝他背脊上一頂。


    徐新啟原是低了頭在出神,一耳朵進一耳朵出,不提防她有這樣的舉動,竟被她朝前頂出去一步。


    在眾人都是靜聽教誨的情狀下,任何人有任何舉動,都會被視為一種表態。因此,滿報社關注的目光就都投在了徐新啟身上,把他盯得渾身不自在起來。


    蔣憶瑤瞪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現出單純的模樣,偏了頭問道:“徐主任有話說?”


    徐新啟多年沒像眼下這樣,為著旁人的注視,窘迫到臉紅了。抬頭望了望王富春,早也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退無可退,因此隻好再往前站了兩步,聲音漸漸拉高:“我們亡命天涯、倉皇出逃,不過為著兩個方麵得罪了日本人。”說話時,伸出指頭依次比著,“一是揭露了他們在華誘降高官,二是站在人類立場上談了一點日本婦女的悲哀。總結起來說,就是日本人不容我們說真話!”


    這一番話簡明扼要地點出了報社眼前的困境,也點燃了包括他自身在內,所有社員多日來暗藏於心底的怒火。


    “三天,這三天誰也沒睡一個囫圇覺。”不自覺地,徐新啟將手高高比起來的同時,往舊報紙紮出來的板凳上一站,哽咽著向眾人宣告,“我們死裏逃生,在法租界另謀出路,不為別的。我們就是要頂著千難萬險,在這間小小的屋子裏,代表我們苦難的國家鄭重而堅決地發出呐喊——我們中國人是有希望的!中國的報人也一定一定會有未來的!”


    那一張張原本垂頭喪氣的臉,齊刷刷抬了起來,黯淡的眸光漸漸有了生氣,閃動著希望的光芒。


    厲鳳竹斜站的身子跟著挺得直直的,內心底那一股被屢屢壓迫的誌氣瞬間回了魂,情緒也隨之高漲起來,首先劈劈啪啪領起掌聲來。


    陳燕平搭在胸口處的一雙手,由敷衍的撫掌狀,轉而攥成了拳頭,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力量。


    “對!”蔣憶瑤深深地一點頭,伸直了胳膊指著屋正中的匾額,鏗鏘有力地說道,“我們是什麽樣的人?是頭頂‘大公’二字的戰士!我們所在的戰場雖沒有硝煙,卻關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意誌與氣節。身為戰士,我們也要有‘何須馬革裹屍還’的覺悟!”


    在熱烈的掌聲中,蔣憶瑤向著徐新啟耳語:“上回咱們說的事兒,我決定服你。”


    徐新啟一麵鼓著掌,一麵向她會心笑笑:“多謝你支持,你要肯這樣高抬我,凡事從長計議便是支持。”


    王富春忽然覺得自高處揮下來一拳,欲把他整個人往地底下捶去。抬頭望一眼長得矮小的徐新啟,卻看到了一種高大,令他自內心汗顏起來。


    那一日,因法租界狄總領事路上不斷傳出“中國有希望,報人有未來”的歡呼,大公報館的新址也就迅速傳遍了津門。而這群上頂著日本侵華勢力追擊,下受著經濟轉圜壓力,卻依然能於險境中重生的無冕之王的英名,也在坊間被引為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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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動員完畢,眾人散開歸座。


    如今的境況早不如從前了,除了王富春有特別的排場而外,其餘辦公室的門都被征用為桌板了。因此,厲鳳竹想談些悄悄話,也隻能趁著午休,把蔣憶瑤請去了她在印刷廠暫住的小單間。


    住處簡直是越搬越簡陋了,屋裏連把椅子也沒有,隻得請客人坐在鋪了草席的床板上。


    二人都算得上死裏逃生了,沒有誰覺得自己是格外偉大的,互道了平安後,淡然地笑了笑。


    蔣憶瑤因有日子不見厲鳳竹了,趁這個機會把自己和徐新啟由爭執到和解的一段話,慢慢地說了一個明白。


    厲鳳竹吐出長長的一口濁氣:“多虧你先吵了一架,倒把事情吵出七八分明白來了。”


    蔣憶瑤接過遞來的茶杯,淡笑著問道:“那剩下的兩三分呢?”


    厲鳳竹挨了她坐下未語先歎,道:“我心裏的別扭,始終沒有解開。徐新啟嘴上說,全權交由我負責的新聞,暗裏卻藏著掖著許多信息不對我說。讓我知道知道日日新聞的銷量漲勢有貓膩,又能如何呢,也不影響什麽吧?”


    蔣憶瑤也正疑惑著這一層,為何徐新啟這個人有時顯得油滑事故,有時又能在王富春麵前不避諱地據理力爭。想來想去,也隻一個緣由:“這話嘛……我疑心他信了你身上的某些流言。”


    厲鳳竹沉默了一晌子,認為隻有這樣說來,徐新啟的行為才能夠說通。不免無奈一陣,望著身旁的人,莞爾道:“你呢?說真話,你疑心過我嗎?”


    蔣憶瑤先時說了許多話,這裏不忙著答,先咕咚咕咚喝了半杯茶下去,才開了話匣子:“我剛入職的時候,全社上下就我一個女記者,平日裏打交道的同事幾乎都是男人。他們思想上的一點兒共性,我是很有體會的。男人覺得自己若有才情,就有才女追逐;若有權勢,就有美女追逐;若有財富,就更了不得了,是個女的都會去追逐。他們認為男人身上凡有一處不落人後的,就必定會在女兒國裏吃香。反過來說呢,他們把女子的缺點看得就太大了。沒有才情的不時髦,有人要就不錯了;沒有權勢的沒用處,有人要就不錯了;要是沒錢,就更了不得了,將來總逃不掉賣身體的下場,所以是個男的都敢說配得起她。男人把女人動心的理由看得比塵埃還低,以為天下女子最終都會臣服於他們。可我就不信了,普天下的男人死絕了嗎,以至於你要把個走狗當寶貝?”


    該說的都被蔣憶瑤說透了,厲鳳竹因之說了一聲感謝,隨後一笑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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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候,背後遭了二位女同事議論的徐新啟,正坐在王富春下手邊局促地匯報著工作:“貴重的設備幾乎都沒有受損失,原料紙也是一張沒少。人員呢雖有個別掛了彩的,終歸還是齊整的。至於零零落落的雜物,單件清點時,覺得帶出來很不經濟。但現在一算總數,損失的也不算什麽小數目了。還有,舊館後頭蓋起的員工宿舍,那可是一份不菲的產業了。可是,在日本人的地盤上,恐怕很難找下家接手呀。”


    王富春聽得心不在焉,時不時去打量徐新啟。等他的話說完了好半天,才拍著後腦勺犯起難來:“哎……回頭還得給員工去找新宿舍。”


    徐新啟見是他主動把話題談到了員工的生活上,立馬見縫插針地提議:“好些同事把搶救物料放在了首位,把自己的鋪蓋行李都拋下不管了。雖然這季節很熱,光有個床板也能湊合,衣服晾一晚上第二天也能接著穿,可是……我覺得社裏還是得有點表示吧。”他的措辭用地並不強勢,既說明了自己的態度,也沒有逼著王富春必須答應的意思。


    王富春這裏卻擺起了官架子:“那你覺得今年還能盈利嗎?”


    徐新啟舉了鋼筆不停地在眉毛上搓著,他心裏也很苦惱。對於現金這一層,左想右想總是沒有個好主意。最終,還是體恤的心情占據了上風:“那……我看不如這樣吧。社裏的情況大家都是知道的。數字上,我們給不出什麽承諾,但盡量把該給的提早給了,也算是表了些心意吧。”


    王富春隨即想道:這小子如此拐彎抹角,在我跟前哭窮要款子,轉眼到下屬跟前去充好人,人心都叫他買遍了,早已是條狐狸啦!事實上,這年頭有份事做就是最好的福利了,有薪水欠著也不失為一種盼頭。我何必去上這個老當,辛辛苦苦挪出錢來替他人做嫁衣呢?


    如是一想,王富春就沉下臉來,反過來朝他一伸手:“找宿舍要錢,補上辦公用品也要錢,初來法租界打點各方麵人情又是一筆支出。你讓我上哪兒去挪這些個款子?”


    徐新啟幹笑一聲,沉吟道:“可眼下正是人心動蕩……”


    嘖嘖,這才是心裏話吧。自個兒兜裏揣不起買人心的錢,就動了借花獻佛的念頭。王富春因而冷笑起來:“人心啊,是最貴的一樣買賣。”


    徐新啟雖感到他的口吻之中,透著陰陽怪氣。但為著體諒找錢的難處,他還是忍了心底的不痛快,陪笑道:“放遠了看,能把人心買下來,同事們日後工作起來更賣力,那也是很合算的買賣了。”


    王富春一味地從鼻子裏噴出冷氣來,點了一根雪茄抽著,就這麽把人晾在了一邊。


    徐新啟握起拳頭拍了兩下額頭,眼珠子忽然亮了起來:“對了,聽說唐主編的事情過去了。不知道能不能請他幫個忙,把我們在日租界的房子賣出去。哪怕是蝕一點本錢,也比全盤套住來得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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