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鳳竹點點頭,沒有繼續記錄,轉而問道:“你是想說,當我們自身沒有能力的時候,就會寄希望於後人?主任,對於中國的未來,你甚至……你甚至是害怕我們沒有未來了,對不對?”


    徐新啟把頭沉沉地點著,手插在袋裏,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租界裏隨處可見的法國旗,喟然一歎:“我骨子裏是樂觀的,是個願意相信奇跡的人。可是你想過沒有,包括方笑柔在內的那些人,為什麽輕易就當了漢奸,為什麽會甘心認賊作父呢?除去東洋的強大,除去威逼利誘,根本性的問題確實是出在內部的。我們國家對科學的普及十分不夠,全民的意識不革新,那麽革新措施再好也會遭遇很大的阻力。上層呢,熱衷於勾心鬥角,非但沒法子給民族工業的發展提供實質性的幫助,甚至還有人在打主意,要把好不容易才培養出來的一點點新鮮血液都私吞了去!當我意識到,她所寫的內容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現實的時候,我開始害怕並且抗拒思考了。我怕我思考到最後,我……”


    厲鳳竹把筆放回原處,走上前與他並肩立著,問道:“你已經不自覺地開始認同她的觀點,卻又不甘心承認這個,是嗎?”


    “對……”徐新啟吃力地抬起握拳的右手,在額頭上捶了兩下。


    最近報社中,乃至津門新聞界發生的事情,徐新啟心裏是十分清楚的。正是這些人、這些事,讓他感到喪氣。


    “身為記者,我隻身涉險地去調查過社會上許多的黑幕。失望過,放棄過,離開過,幾番掙紮之後,我告訴自己,世上再沒有比塵泥更肮髒的了,但若不將樹根深深紮入其中,又如何能生長出參天大樹呢?記者的良心就是民族的根,要紮到那最深的泥土之中,用筆杆子托起整片茂密的森林,方能為國為民遮風擋雨。”


    徐新啟是肺腑之言,讓人不得不重視起來。


    但厲鳳竹動了動唇的同時,也將眼神射向了手表,她暗自緊迫著,時間又流失了不少。


    然而今天,徐新啟顯得格外感慨。同時他也發現了厲鳳竹的心不在焉,無聲地歎出一口氣,因問道:“那麽……十二點前趕得出來嗎?”


    “一定可以的,我有現成的想法。”說話時,厲鳳竹的手指繞著表盤轉了兩周,是一種計劃時間的樣子。


    徐新啟覺得她是慎之又慎的態度,不由也跟著感到了一絲緊張。因就照樣地抬起手腕,暗暗地計算了一遍所剩的時間:“這樣吧,白讓你趕稿似乎也不科學。你先告訴我,你是怎樣一個思路。若立論的骨架沒有大問題,我相信以你的筆力是不難完成的。”


    對於這個辦法,厲鳳竹也是很讚成,便簡述起自己的論據來:“有一點是方笑柔不敢去分析的。當初是誰為了轉移國家內部的矛盾,非要挑起戰爭來的?導致中國落後的內因固然有許多,但若不是被動地卷入到戰爭中,我們又怎會落到如此內外交困的境地,以至於民族情感幾近崩潰呢?她很精明地扛起了內因的旗子,把中國百姓被侵略者的屠刀逼到了懸崖邊,從而導致的一係列過激結果摻雜進來。把悲劇的果作為了悲劇的因,進而推導出虛假的結論,這不是混淆視聽又是什麽呢?”


    在她慷慨激昂之時,徐新啟早已撿起桌上的紙筆,比照著方笑柔的原文圈畫起來。凝神想了一會兒,不由頷首微笑。


    厲鳳竹見事情有五六分可行了,更有了說下去的底氣:“我可以對讀者,做一個生動的比喻。中國就像個癆病患者,而聲稱自己是仁醫的東洋,寫下了一份病危診斷書。他們覺得中國的癆病很難治愈了,反正活不長了,東洋就拿起刀子,二話不說捅了過來。身為受害者的中國,在生死一線的時刻,有了反擊和自衛的行為,這是正常且正當的。纏鬥過程中,雙方皆有不同程度的損傷。但東洋卻汙蔑中國是精神失常了,並把中國自保的行為,硬說成殺人和自殘。其實,精神上需要被拯救的不是中國,恰是包括了東洋在內的所有帝國主義侵略者。他們把中國國力孱弱的悲劇,當做了中國人民的原罪,非死不足以向他們謝罪。他們還借了傳播文明的幌子,把殘殺和侵略粉飾為功勞,把自己的獸性包裝為仁慈。如此行徑,荒誕滑稽、可惡可恥!”


    最後那八個字,由厲鳳竹咬緊的牙關裏迸發出來,一記重拳對著會客室的白牆壁捶了下去。


    徐新啟不由地抬起眼簾睃了一下,瞬間又收回注意力,去對照著手裏的文字。轉而,自眼底深處湧出讚許的笑意,拍手叫好:“正是如此。”


    厲鳳竹因之長籲一口氣,再次抬腕精確地計算著時間。


    “我還有幾句話要囑咐你。”徐新啟見她著急離開,這就趕上前,對了她悄聲地說著,像是忠告卻又有著一絲絲警告的意味,“以後離主編遠一點。他對任何人喜歡也好,排擠也罷,你都不要參與其中,你的能力不該耗費在辦公室的鬥爭中。勾心鬥角、趨利避害、排除異己,這股歪風你不喜歡,我也不喜歡,但以你我之力根本就抵擋不住。華北的局麵你也看到了,東洋方麵組建起來的新聞陣線,其目的是瘋狂的,而行動上是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在荷槍實彈的戰爭來臨前,他們已經單方麵開啟了心理戰和新聞戰。反觀我們自身呢,被人殺個措手不及已是極其被動。可私立當先的蠹蟲們仍不思悔悟,所言所行無異於親手捧了子彈,奉送至敵營。你要做廣闊天空中翱翔的雄鷹,而不是那困在沼澤地還不自知的糊塗蟲。你在小人和小事之間纏鬥,完全是作繭自縛。”


    這篇大道理令厲鳳竹感動,同時也很不安。


    “提防”二字向來是她保全性命的辦法。加之從前在約翰遜手底下做事,早已是養成了靠著揣度上司的弱點和需要,來達成自己目的的習慣。因此,當她帶著老辦法來到徐新啟手下做事時,總會覺得有什麽地方是不適應的。她不斷地摸索著徐新啟的行為習慣,想在完全掌握了他心態的情形下,遊刃有餘地做事。


    但現在看來,她一直摸不透徐新啟,是因為自己一直在低估了這個人的高風亮節。徐新啟對下屬的要求,其實很簡單。紮紮實實地深入新聞現場,原原本本地記錄事件真相。阻力一方麵,都由他負責周旋、妥協,甚至是纏鬥。麵對這樣的上司,下屬隻需要做到坦誠,很容易就能合作得親密無間。


    雖然這時候,厲鳳竹是徹底明白,兩個人的問題出在了哪裏。可是,明白歸明白,她現處在一個不能公開的困局之中,一時是改不了“自作主張”這個毛病的。


    “其實……”厲鳳竹在心裏提醒了自己多次,但總是無用功,她那對眼睛裏像是安了磁石一般,每隔幾秒鍾就要看一眼時間,“我知道自己的文章,很不招主編待見的。但每次我寫完,總是看似很輕易地就見報了。我心裏是清楚的,主任為我擋了很多的爭議,自然也就承受了很多的壓力。”


    徐新啟頻頻點頭,道:“的確是這樣。我不知為你的文章,作了多少次保。但我今天跟你來談這些,並不是向你邀功來的。我就是想告訴你一個‘獨木不成林’的道理呀!你向我提供的那些看問題的角度,是我根本想不到的。我要費心一篇文章登出來,會遭誰的反對、會受誰的批評,因此就沒辦法全身心地投入到實地調查中去。我的共情能力再強,沒有深入到事件內部,就沒有發揮的空間。反之,亦是如此。你要專注於發現社會上的各種聲音,自然就對社內的人事一無所知,稍不留神就容易掉入陷阱。我們兩人若割裂,誰也難成氣候,但若心向一處,自是所向披靡。”


    厲鳳竹感到心口憋得慌,滿腹的苦水往上頂著,一路湧到了眼眶裏。她很希望說些話出來,暗示自己昨天以及從前許多不經同意的行為,都不能完全算作她的本意。但她知道,一個老資格的記者順藤摸瓜的能耐是很強的,她不敢冒險,因此隻能裝聾作啞罷了。


    徐新啟見她沒有反應,好像全然地無動於衷,大感自己是白費了口舌。但是,望著她的眼睛又覺得她已經聽懂了。因就微笑了一笑,道:“你信我一句話,懦夫自有懦夫的去處,勇士終也會有勇士的歸宿。”


    厲鳳竹很用力地點著腦袋,表示她完全地明白了這番苦心。


    因為落筆前做了充分的交流,厲鳳竹追加的一篇社評,緊趕慢趕地在十二點差一刻的時候送到了排字房。


    她又對徐新啟說,因為她的兩個立場拆做了兩篇文章,不想讓人暗地裏說她這種行為像是一腳踏兩船,意圖保持住自己永遠不站錯立場的美名。因此決定,現場報道署上自己的真名,而社評可署“四能”這個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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