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鳳竹被他種種的小動作,弄得心慌不已,勉強牽動了嘴角的肌肉,笑起來說道:“那一定不是個普通的阿媽,你不單口語好,成語水平更是了得。”


    “是啊,阿媽臨終前告訴我……”皮特說到一半,立刻轉了口風,鼻子裏哼出一記無聲的嗤笑,“不,可不該告訴你太多,這是涉及她隱私的。”


    厲鳳竹因想著,比權勢地位,大概約翰遜都能勝過皮特,在能力上卻是完全反過來的。照此情形,套話是套不成了。她暗籲了一口悶氣,道:“好吧,我不該多話的,既犯嫌疑也耽誤你工作。”


    “我並不是新手了,隻要認得線,連接起來是很簡便的。”


    厲鳳竹才打退堂鼓,皮特卻鳴起了前進戰鼓,似乎也有意套些話回去交差,信口問了一句是一個人住嗎。


    “既然不打攪你做事,那可太好了。”厲鳳竹笑了笑,繼續文不對題地說道,“我是一名記者,最愛通過聊天來尋找素材了。你剛才跟我說你的童年……”


    皮特卻也不客氣地剪斷了厲鳳竹打岔的話頭,自顧自地表示著:“我告訴你個秘密吧。我呢,別人喜歡奉承我為科學家,但其實呢,我隻能算個科學工人。為了能對得起大家的誇獎和崇拜,從工人躍升到專家,我就很注意提高自身能力。比如,科學需要運算,而運算需要縝密的邏輯,於是我養成了在生活中做分析訓練的習慣。今天不知能不能請你也幫助我一點,看看我的努力是否產生了效果。首先呢,我認為這屋子裏還有第三個人,還是位下不來床的病人。”言罷,他努一努嘴,衝了紗帳後藏起的一雙鞋得意地笑著。


    “猜對了。”厲鳳竹見他果然有此誤會,心中雖喜不自勝,卻在臉上流出一種愁苦。


    “還有嘛……”皮特先閃了閃眼睛,再露了一個隻可意會的神秘微笑,“密斯厲應該有一位男友,而且是關係很親密的那種男友。”


    厲鳳竹不說話了,轉過身走到灶台邊,稍稍地打理了幾下。才過了不到五分鍾,又扭頭回去問他:“皮特,據你說連接線路是很便利的,所以我猜大概你馬上就能完工了,是嗎?”


    皮特道:“這個……倒也還沒有。”


    厲鳳竹旋了笑容出來,客客氣氣催促他:“那還是請快一些吧,你應該聽約翰遜先生說了,我這碗筆管飯也得靠了我的腿腳向外跑才吃得飽呢。”


    皮特聞言,自然地想起了約翰遜說過,這是個得寸進尺的女人。此言果然不假,但皮特畢竟和約翰遜身份不同,行為習慣也不同,尤其是在接手策反厲鳳竹一事上的權限不同,因此並沒有直接表達出自己的這種看法。


    厲鳳竹直到笑意完全地僵化,方才把眼神收回。她不由地擔心,皮特不是個傻子,家裏有沒有第三個人的人氣,還是很容易感受出來的。得想個什麽法子,不顯山不露水地逼迫他盡快完成任務後即刻就離開。


    對了,既然他在猜男女朋友一事,那何妨順著這個思路來誤導他呢。


    因想著,變向了門邊掛著的長方鏡子走去。鏡子是帶了兩層底座的,可堆放香粉、木梳及摩絲,也算是精簡的梳妝台了。


    皮特一手握鉗,一手捏住紅綠兩根電線的線頭,餘光瞥見厲鳳竹正往頭上梳著摩絲,弄得滿屋子都是香氣,腦海裏自然地就飄過了唐書白那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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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唐書白本人,他自上午醒來之後,一直處在一種被愚弄的氣憤之中。在這一點上,若他有機會和皮特交流一二便會產生強烈的共鳴。


    這個隻會一點三腳貓的蠢女人,從哪裏來的自信,竟覺得她那一點小伎倆是可以糊弄住人的?不會是因為拉關茂才墊背時使的法子很簡陋,就給了她如此愚不可耐的勇氣吧?要知道,特務雖然不是每天都在麵對人精,但也絕不會好運到每次都能碰上一個關茂才那樣的蠢材。


    “讓你久等了,唐君。”


    唐書白思緒中斷,見後藤平次郎已站在辦公室內,對他微微彎腰表示著十分的歉意。


    “不敢當,絕不敢當。”唐書白立刻由客座上起身,人未站直先已做了標準的九十度鞠躬。


    後藤的衛生胡隨著他的笑容變得舒展起來,拉開特意請人定製的豪華辦公椅。


    “婦女話題重啟了。”唐書白恭敬地歸座,自公文包裏取出相應的報紙,雙手遞上前去。


    “我看到了。”後藤接過來,卻隻是信手往桌子角上一丟,言談間則愈發地釋放出鄭重的態度,“唐君,你要知道這對我們來說,可不是一個簡單的消閑話題而已。”


    唐書白當即配合著他,滿麵正色地表示自己早已十分深刻地領悟到了此次計劃的重要性:“抗日知識分子的私情豔史我都調查清楚了,除了在本報刊登議論,我還網羅了一批槍手,讓他們向各家桃色小報投稿,預備來一場聲勢浩大的影射渲染。”


    後藤吸了吸鼻子,搔著衛生胡,不禁懷疑道:“小報的影響力……夠嗎?”


    唐書白搖搖頭:“自然不夠,但我會讓派報員把這些報紙分別投送到那些堅定抗日者的私人報箱內。”說到這裏,他見後藤愁眉得展,胸中正有幾分得意。他的食指舉高在半空晃了兩周的動作,很能體現他此刻遊刃有餘的心態,“站在我們這一邊的知識分子收到報紙,自然是如獲至寶。對於這些人,我是很了解的,因為苦於洗脫不掉‘賣國賊’的罵名,心裏憋足了怨氣,一定不會放過這個報仇的大好機會。而抗日陣線上的知識分子也會被激怒,他們若想捍衛同誌的名譽,自然要頻繁地采取聯絡。”


    “我懂了!讓他們自己暴露,然後我們……”後藤的手做刀柄狀劃過脖子,嗓子裏發出一聲喻義死亡的聲音,然後撫掌大笑,“不止是好,而是好極了!不過……”


    對於這個轉語所要承接的下文,唐書白早就提前想到了,因而立刻地搶答:“我方盡量不動用一兵一卒,先嚐試在外交上對南京方麵施壓,嚴正聲明知識界的過激言論將會危及中日間的友好關係。”


    後藤滿意地向後仰了一點身子,兩手興奮地直拍桌,整間辦公室回蕩著的,都是他奸佞的大笑聲:“借刀殺人,可規避掉強烈的民怨。唐君,你一位可真是難得的奇才呀!對了,這麽好的計謀,派報的範圍若局限於華北是否……”


    “我的計劃自然是覆蓋全中國。”唐書白胸有成竹地將事先發出的內部電報底稿拿給後藤去看,並表示此事已通知了上海的東方通訊社。而收獲的回覆,是十分可喜的四個字——全力配合。


    因為所有事情,唐書白都做在了前頭,反倒顯得後藤遠不如他那般了解東洋在華的新聞機構。這東方通訊社打著獨立、專業的名頭,隱藏在上海日租界的民房內,已有多年了。為保密它與東洋官方的關係,從選址到經費撥付,無不是用心良苦的。所謂的養兵千日用在一朝,指的可不正是此時此刻嘛。


    後藤點點頭,隨即又擺了兩擺,眼神之中除了包含著謀定的信心,也暗含著一層憂思,繼而長歎道:“我認為,向的供稿還是要多多地努力。”


    “您放心,我正努力著呢。”唐書白如變戲法一般地,又從公文包裏取了一份詳盡的報告書,“我做了一個全年統計。去年,以我方各通訊社向華北各大報社發出的稿件來看,的刊登率最低,錄用的也多是些溫和性文章。我們在這家報社上,費了近二十年的苦心,人和錢都沒少用,卻始終沒能培養出一支穩定的親日隊伍。我認為,於今之計唯有死守住提倡緩抗的社員,以這批人為突破點,伺機而後動。”


    多角度的親日新聞肆虐街頭,業內誰看不明白是有外力在幹涉的。打著各類通訊社、編譯所的旗號,興起許多實力雄厚的團體,不斷地采編一些對日有利的新聞。然後分發到各大老牌報社,並以請客、津貼等形式,反複地疏通。錄用總有甜頭可以嚐,但這部分報人卻在丟失人格的同時,把國格也給拋棄了。可要是斷然拒絕呢,誰知道報社明日還能不能開張,報社都不存在了還有平台可談保家衛國嗎?


    因此,意誌不堅的來者不拒,一身傲骨的魂歸西天,而大公報館是少有的能夠在夾縫中求生的例外。


    後藤對於大公報館展開的似是而非的持久戰役,自是看了個明白。但他們的管理層一向老謀深算,絕不輕易與人把柄,就沒有合理的借口去整治。雖說前一陣,蔣憶瑤給過東洋方麵一個極大的機會。然而,王富春拋出了相當具有吸引力的條件,讓一直苦於沒有更多資金展開更大活動的東洋領事館,完全無法拒絕。其實,這何嚐不是大公報館高層的一種苦心與智慧呢?


    愈是想得明白,後藤愈是心裏發恨,說話時滿是憎惡的語氣:“堅定又聰明,這是的生存之道。所以——”他再次拿起唐書白呈上來的報告書,恨不得一把揉碎,“他們始終是我的眼中釘、肉中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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