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當然能全身心投入到販賣的事業上,但他不會的,他對於自己的祖國還是很忠誠的。”厲鳳竹扭過身去,加緊了步子,很想把他給氣走,“我就不明白了,連自己身體裏的血液都要背叛,後半生除了苟活,你還有別條路嗎?隻管穿得人模狗樣有什麽用,誰心裏不罵你一句,比畜生還不如呢?!”


    邊走邊想,心裏真開始著急起來了。約翰遜那邊還沒有個善後的辦法呢,為不得罪小人起見,她得給出個交代,把自己撒的謊給圓上。另有一件事是,因為厲鳳竹在壽街見聞的報道上立場並不客觀,所述也不全麵,導致親曆壽街騷亂的學生和教員在道義和良心上不斷地譴責、質問著她和大公報社,這個問題必須要妥善處置才好。


    她的想法是她已知道了東興樓、宏濟裏這兩個地方,大概率是日本特務一個隱蔽活動的據點。那麽,或許可以憑著摸查此二處的真相來將功補過。可是,從上回粗略摸底的情況看去,那是個收買壯漢苦力的地方,她一個婦女進去臥底,就算她不怕危險,卻也難以糊弄周全。若請男同事出馬呢,她又覺得要對旁人的生命,應該要負起一百二十分的責任,不可貿然推人入險境。最好的辦法,是去找約翰遜談談,說不定他對此事早是門清也未可知呢。


    如此一思量,跟約翰遜的來往還是不能徹底斷的。


    這麽想了一陣,厲鳳竹才猛然意識到身後頭一直沒有人說話。回轉去看了一周,唐書白早已走開了,倒也算是如她的願了。


    趁著這會兒工夫,得趕緊把老太太和兒子送回去。她這兩個月來,光是住的地方就換了有三處。而今的局麵,滿大街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想租一處能看入眼的房子,至少得預交三個月的租金。也不能老有如日租界那套公寓的好事,碰巧有個熟人要遠行。


    苦於錢囊問題,搬家是不能再搬了,本想叫祖孫兩個住條件好些的公寓,厲鳳竹自己去擠那悶熱的閣樓。然而,顧慮到安全問題,似乎還是倒過來比較好些。現在,報館裏人人都相信了那個謠傳,不但會對厲鳳竹的家人熱情相待,肯定也很願意幫助她照管著門戶安全。隻有一層,厲老太太是個直腸子,小如甫是個孩子,對於結交朋友都是一樣地不知防備。她固然可以多交代幾遍,就怕有些問題她一時也猜不到,自然沒法子提前防備,他們把話向外一說,也不知會不會引起什麽新的風波。


    五年了,東北那段陳年曆史,總是她心裏一個隱症,時時刻刻害怕會突然地發病。


    厲老太太見女兒回轉來,卻是單手撫著心口,垂著腦袋隻管想事的模樣。便牽了外孫一隻手,走兩步上前,笑盈盈地問道:“你剛才跟著一個人出去了,那人誰呀?”


    這是平淡的一句話,雖然厲老太太臉上帶了一點神秘的笑意,但絕不至於嚇人。然而,厲鳳竹卻是臉色煞白,首先直愣愣地望著小如甫的眼睛看過去。猛搖了幾下頭,才道:“一個同行,遇見了也就是說了兩句客套話便走開了。”


    厲老太太也隨了她的目光向小如甫看了一眼,心說雖然如今的事總也離不開一個“新”字,但女兒家的事,恐怕終究很難革新呀,還不是按著老年間的樣子,遮遮掩掩不肯向人明說的。於是,臉上更添了一層笑:“不對吧,我剛才打窗戶裏望見,你……”說時,手肘碰了厲鳳竹一隻胳膊,“還跟他打打鬧鬧的。”


    這也不知是老人家眼花看錯了,還是有意拿話來詐的。


    “怎麽會呢?”厲鳳竹走開兩步路,與母親一左一右拉著小如甫向外走著,“我都這個年紀了,出門在外還會跟一個大男人鬧著玩兒嗎?好啦!當了孩子的麵兒,您也……”她和唐書白的閑話一早就有人在傳了,再到前兩日自己又是逼不得已,必須去接近唐書白,別說往後了,就是眼跟前恐怕也有人背著她在添油加醋呢。如今小如甫都來了,他一個讀書的學生,在校時聽過最多的話,便是救亡抗日。對於唐書白這人,工作上沒別的辦法逃避,該上前還得上前。可在生活上,躲還來不及,哪能主動往裏跳。將來一傳十十傳百的,叫孩子怎麽好做人呀!偏是厲老太太初到此地,什麽也還不知道,隻管念著那套過時的老話。


    因此,厲鳳竹是越說越著急,心火攻到臉上來,卻又錯上加錯地引得厲老太太心裏暗暗懷疑她這是害臊的表現。


    這裏一個大誤會還沒解除,遙遙地又聽見有位男子連喊了一串“密斯厲”。那聲音由遠及近,逼得厲鳳竹抬腳就要跑。可這時,身後又鳴了一下汽車喇叭,她便沮喪地歎了口氣,知道今天橫豎是跑不掉了。


    “這是令親吧!”


    厲老太太先看一看追上來的小汽車,車身黑得發亮,心下暗歎了一聲好氣派呀。轉著眼珠子瞧瞧厲鳳竹,倒是沒回一下頭。這就是老話說的欲蓋彌彰了呀,女人家當著旁人的麵,碰見了那個他,總是避嫌避了過頭,一眼都不肯看過去。其實這種表現,不是更家讓人生疑的嘛。再者說,津門也是個大城市了,哪裏就那麽巧,別人都不碰見就碰見這個人了呢。足見他們私下早對上醫院一事有過交談的,不過一個不許來一個偏要來罷了。厲老太太理所當然地以為自己是看破了實情,拿胳膊肘捅著厲鳳竹的後腰,悄問道:“這位先生是?”


    唐書白把車子開上前,早早地搖下車窗,伸出頭來,笑問道:“伯母,我沒叫錯吧?”


    厲鳳竹捏了捏手心,發現冷汗幾乎能順著手指滴下去。這又想到一雙手不可能有兩種相反的樣子,提包的手濕成這樣,那牽著兒子的手必定也是這個樣子的。想著,低下眼睛去,雖是朝小如甫不斷地睃著,卻又總在眼神交匯時,首先閃躲開去。這便急得把下半邊的嘴唇,都給咬白了。


    而厲老太太看那車子裏坐的男子,是器宇軒昂的模樣。撇開眼角的皺紋不看,年輕時分明也是個門檻都能讓媒婆給踩壞的俊朗書生,心中先有一喜。再者,洋房汽車那是沒有人不愛的,這人住不住洋房暫時是看不著,但開著的汽車,厲老太太不由是左一眼右一眼,最後把心頭的歡喜完全寫在了眼睛裏。


    唐書白知道找厲鳳竹是搭不上話的,就是搭上了,也一定不是什麽好話。於是,隻管在老太太麵前設法來展現自己的殷勤周到:“我看您和密斯厲眉宇間有幾分相像,這就大膽一猜了。還有這位小公子已經是在報界出名的啦。三位是要回家去嗎?搭我的車子走吧,我正好要上大公報館,找他們的主編說兩句要緊的話。”


    幾句話看似都平常,卻是字字都帶有目的的。唐書白先表示了對厲鳳竹的家庭情況相當熟悉,再表示了自己是能與報社主編攀交關係的人。這樣兩層意思,自然是讓厲老太太聽得愈發歡喜了。


    厲鳳竹正要轉身回絕這番“好意”,可是小如甫卻在此時默然地抽回了手。厲鳳竹垂眼去看著他那張稚嫩的臉蛋,尤其是那對單純的黑眼睛,似乎是什麽都不懂,但那小嘴一癟一癟的,小手扣著衣服縫,渾身上下都表現出不自在的意思。看這種情形,他仿佛是什麽都懂卻什麽都不敢說的樣子。


    他們母子盡管彼此對望著發呆,旁邊的兩位倒不會閉著嘴,專等他們望出個所以然來。


    唐書白動作敏捷地跳下車,把車門一開,兩手虛扶著厲老太太,徑直把她送進了車內。


    厲老太太還不曾坐過這種闊人才有的小汽車,雖有幾分局促,卻也不願錯過這樣一個好機會。嘴裏隻客套了兩句,便歡歡喜喜拉著小外孫一道往車裏去坐。


    小如甫這麽一動,厲鳳竹眼皮子跳了跳,這才如夢初醒。可她醒轉得也就太遲了,厲老太太已經拍著車座子上包的一層皮革,笑對小如甫感慨著真軟真舒服。厲鳳竹見狀,隻好狠瞪了唐書白一眼,以表示憤怒。


    “順路。順路——順路嘛!”唐書白對著厲鳳竹連連重複了三遍,每一遍的語氣都在加重,尾音都在拖長,也就一遍比一遍來得陰陽怪氣。


    沒奈何呀,厲鳳竹想到自己受製的原因多到一隻手數不過來,隻好氣鼓鼓地在原地衝著唐書白連翻了三個白眼,方才忍氣吞聲地預備坐到車裏去。


    “後座怪擠的,不如我們二人同坐?”唐書白趁著厲老太太不留意,便笑對了厲鳳竹飛快地咬了一聲耳朵。


    厲鳳竹刀鋒一般銳利的眸子,直直地往唐書白眼底刺去。不過她不敢發出聲音,隻在兩片嘴皮子上使勁:“睜眼說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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