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閉晚飯,祖孫二人早早睡下,倒是一夜無話。厲鳳竹則在報社忙到昏天黑地,等到版麵排下來之後,早已過了十二點。


    雖到了這個鍾點,天氣卻依然悶得人渾身是汗。若要回公寓雖然睡得自在,但離了兒子太遠,心裏總是惦念不過的。要是到閣樓上去睡,那裏比報社還悶呢,且半夜摸回家是會擾人好夢的。厲鳳竹因就眼望了同事紛紛離開,自己卻隻在院子裏打了幾個轉。


    編輯部的燈一盞一盞地滅去,最後隻留了零星幾盞小燈。厲鳳竹循著微光,伸了腦袋進去一望,見這幾個主動加班的人裏頭,也有徐新啟和蔣憶瑤在內,便問道:“還不走嗎?”


    蔣憶瑤先打了個哈欠,再伸個懶腰,單手扶著腰,單手抱著後脖子,道:“咱們報社實在是多災多難得緊,拚命保住的幾台機子就是不老,受了顛簸之後眼見著印刷效果就差了。這不,前兩日印出來的墨跡是越發模糊了。我們幾個要擔責任的人,不看到成品是不放心回家的。”


    “那也不必非得坐在裏頭傻等,院子裏的風吹上來究竟有幾分涼爽,搬了椅子出來等吧。”厲鳳竹說罷,搶入內一步,幫著搬了兩把竹椅子出來。


    有兩位為著涼爽起見,上下都是一身短打,坐在院子裏怕蚊蟲叮咬,自是不敢出去。蔣憶瑤則開步走在前頭,徐新啟端了一柄折扇跟了出來。另有一位年過半百的老顧問董逸士在其內,算起資格來他是徐新啟的老前輩,過五十大壽時由新聞部主任的位置上退隱,擔任相對輕鬆的顧問職務。但他是身退心不退,縱然隻任閑職,可見到報紙最近的印刷效果總不如意,並不能安心回家去休息,也就隨著幾位版麵的負責人一道等著結果。


    四個人分兩邊坐著,首先是要談報界的新聞,再來就是議論世界要聞。天南地北聊了一陣,話題不知怎地就引到家庭教育上去了。厲鳳竹為此不由心內一沉,歎氣道:“我真羨慕你們,一家人在一處過,即便風風雨雨,彼此的心卻是緊緊貼著的。不像我呀,這麽多年的分別,家裏人對我總是恭敬而沒有親近,兒子見我更是像耗子見貓。我想來想去,我要是心疼他,想讓他過得快快樂樂的,最好的辦法是少去打攪他,讓他自自在在的。”


    這裏年紀最長的董逸士當然就最有資格對家庭問題下批語。隻聽他淡然地笑了笑,接著才道:“一家人不知一家事罷了。依我看,天底下沒有比至親更容易打架生氣的關係了。我看家庭片在開頭總是很真實的,母子吵完父子吵,父子吵完夫妻吵,夫妻吵完兒女再吵,如此循環往複總是解決不了。可等到結尾處呢,為了迎合觀眾的心意,樣樣事情都是圓滿收場的,這就是高於生活的一種美化了。”


    “誰說不是呢!”徐新啟把展開的扇子“啪”地一下收攏,連拍著大腿,表示了很深的讚同,“我家裏的大小子,那是越養越沒個規矩。我不管吧,那是未盡到為父的責任;我要管吧,又總是越管越使他驕橫。那時候我太太安慰我,男孩子長到八九歲,那就是狗也嫌的年紀咯,多望望那兩個還服你管的女伢兒,氣也就平了。一開始我還是信這話的,可兩年過去了,我察覺女伢兒也不願和我親近了。她們總嫌我滿身是臭汗,我回到家不洗澡那是得不著她們的笑臉的。我心裏就起疑了,恐怕不是八九歲的孩子狗也嫌,而是人到中年的父母,狗也嫌吧。”說罷,苦笑了一陣。


    厲鳳竹聽了,原皺攏在一處的五官不但舒展開了,臉上也添了幾分笑意。心裏再一個轉念,倒又凝起了眼色,道:“你們別是有心在安慰我吧。”


    蔣憶瑤開口道:“我作證,這二位的話很真的。因為我的體驗,大抵也是相同的。”


    這樣一說,厲鳳竹倒是越聽越放下心來。


    徐新啟便又搖起了扇子,打趣道:“有句話密斯蔣不便說,我倒是方便說的。密斯厲,你要不信這話,我就讓出寒舍來請你去住上一段日子,看看我說的話真不真。”


    “怎麽還不回家,倒在這裏乘起涼來了。”高儉說話時獨自走前,身後跟著兩個做銷售的同事。他們三人一律豎著溜光的頭發,穿跳舞的皮鞋,身上的西服熨得筆挺,一看便知是下了班才換上的行頭,預備上娛樂場去轉悠轉悠。


    因高儉的眼神是徑直向著徐新啟和董逸士所坐的位置而去的,厲、蔣二人自不必也不願憑空去搭訕。


    倒是高儉說笑了兩句,偶然地一回頭,見了兩位女士坐在另一邊,就笑起來信口問道:“呦,兩位密斯也在呢,難得今天準點收工,不出去快活快活?”


    這一問也不知是故意的不是,同樣是坐在院子裏不走的人,對了一邊問怎麽在乘涼,對了另一邊卻問怎麽不出去快活。尤其那“快活”二字是用在兩位女士身上的,難免顯出幾分輕浮氣來。


    徐新啟這樣一想,偷轉著眼珠子去瞧,果然見對麵二人臉色都不大好。因就打了扇子,站起身來笑哈哈地要圓這個場:“賞月還不夠快活的嗎?”


    不過,這份情在受屈的兩位女士看來他是過於好人了。他首先地打了個哈哈,那厲、蔣二人似乎就不能把話回敬給出言孟浪的高儉,這一來心中更是憋悶。至於高儉,他要是成心的,沒準打了哈哈他還要把話繞回去;他要是不成心,似乎也會不到徐新啟打岔的意圖。因此,兩邊都沒人買這個老好人的賬。


    隻見高儉抬起一隻手,對了天上的月亮點著,道:“前兩日的滿月還好說,今天這月亮都殘了半邊了。”


    董逸士半閉著眼睛,像是心裏懂得又像是不懂得,隻管撚了須笑答:“缺陷也是一種美呀。”


    這樣交談不過一分鍾,高儉一行人也就笑著走了出去。


    蔣憶瑤鼻子裏冷冷地哼著,眸子向上翻去,翹起一隻腳晃著,接上就把憋了滿腹的牢騷發泄出來:“他要是回家,出門該左拐,可他分明向右拐了,分明他才是要找快活的人,卻把屎盆子往我們頭上扣過來。你這位口口聲聲大局為重的好好先生,現在能明白我們女子為何總有著過度的敏感了吧?敏感是被偏見逼出來的。你從前批評我,一遇到事就把歧視和不公掛在嘴邊,今天我可要請你評評理了,這究竟是我們做女子的心性如此,還是為形勢所迫呢?”


    厲鳳竹聽了,心裏盡管很讚同。無奈她是個在同事堆裏口碑剛剛回轉過來的尷尬角色,說話辦事比不得蔣憶瑤這樣有底氣。因此隻是笑著重重點頭,嘴巴張著自有一番說辭擠在舌上,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老好人徐新啟見蔣憶瑤說話聲漸大,手又不自覺地往腰間一撐,大有越說越動肝火的姿態。看樣子,這話頭是沒法自動消失的,少不得要有人出來敷衍過去。便笑嘻嘻地準備以一兩句話來速戰速決:“以高經理的位置來說,不管他愛不愛玩樂,是必須要去交際場中周旋周旋的。不玩樂就沒有熟朋友,沒有熟朋友就拓不寬分銷的渠道。”


    厲鳳竹對於這兩句話,倒有滿肚子可反駁的話。隻是,她眼下是全社人中最願意買徐新啟麵子的人,因此抬起手,把兩根指頭捏著嘴唇撚動著,極力忍著話不說。實在忍不住了便站起身去門房那邊找了幾份報紙,挑著自己感興趣的地方逐字看去。


    蔣憶瑤就沒有這多的顧慮,直言:“老徐,你的話更不對了。他是娛樂場中的熟客,最是知道社裏誰愛玩誰不愛玩。愛玩的一群人裏有沒有我們二人在內,他心裏跟明鏡似的,可見他的話說得並不隨便,是故意要給我們一個難堪呢。”


    徐新啟如是聽去,反被蔣憶瑤給說動了,真覺得高儉待女同事太不尊重了些。可是,他又不願同社的人針尖對麥芒一般地彼此仇恨下去,要說和又沒有相當合適的好話,因就轉頭去瞧董逸士的臉色。不瞧由可,一瞧之下那位老先生正給厲鳳竹遞了個眼色,請她讓一份報出來。他們兩個人是幹脆都不願管了,那就隻有看蔣憶瑤能否自動消氣。徐新啟眼眸稍回正一點,見蔣憶瑤臉色愈發漲紅,知道這個希望又破滅了。隻好硬著頭皮,小心翼翼地勸說下去:“耍慣了的人,興興頭頭地走去,心眼兒裏全是玩笑話,順嘴一說罷了,不要想得那樣嚴重。報社是除新學堂以外,文明氣息最濃厚的所在,就是塊榆木疙瘩在這裏待久了,那也能夠扭轉舊觀念啦。”


    厲鳳竹聽時,心裏就想這個人未免太愛做和事佬,他這樣子地回旋,倒是逼得人不得不站出來反駁了。因就把報紙疊起來,笑道:“主任,你也別說這種菩薩話了。報社裏最革新不過的一類人便是記者了吧,可是記者們也不是各個都讚同新-文明的呢。像是高經理這樣的人,又像是方才這樣的事,我們職業婦女不可避免是天天都在忍受的。我有這樣兩條原則,一不接受別人對我的訪問,二不把相片拿到報上去出風頭。你猜,這是為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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