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這般思量來思量去,時間就耗過去好幾分鍾。唐書白本待要說的話,到了嘴邊隻得咽回去,換了一套新說法:“叫人出來又不說話,究竟什麽意思呢?”


    厲鳳竹恍了恍神,牽牽嘴角,斟字酌句地慢慢說去:“東洋、英國都是外來勢力,我都反對。但是換個角度講,目前國人對於振興中華無非是三種選擇,靠歐美、靠東洋、靠自己。你選擇了靠東洋,而我選擇了靠自己。甭管怎麽樣吧,明人不說暗話。至少我們都認同自己是中國人,這點沒有問題吧?”


    她雖然是使出了滿腦袋的力量,想要找到一個合理的邏輯,把談話往合作方向去促成。可是,越是向下說,她倒越是露怯地不敢放出聲音來了。她依然在想剛才的問題,無論是私情還是大義,她對於唐書白總是表現出立場堅定的一麵,那麽唐書白何必犯了賤似地非纏住她不可呢?


    然而,唐書白對於這種丟失底氣的表現,卻根本不看在眼裏,反是一本正經地答了話:“對,我從未拋棄過一個中國人的身份認同感,我隻是選擇了我認為對的陣營。”


    按照這樣的話鋒,隻需微微一點頭,那麽兩個人的合作就等於成功了一大半。


    然而事情太容易了,厲鳳竹這兩日來總是為了這“容易”二字大感困惑。被綁走的兒子很容易就回來了,對於她在工作上的尷尬境地,也就有人幫著宣傳她的難言之隱,使她很容易就獲得了原諒與同情。包括約翰遜拆穿了她文字遊戲之後,也是輕易就放過了她。尤其是唐書白,一反他平日的形象,總是很容易糊弄。


    厲鳳竹撿起手邊的筷子,忙夾了兩口菜送到嘴裏,低著頭慢慢地去咀嚼。人的思維仿佛總是這樣滯後的。在邁出第一步的時候,覺得一層一層的道理都想得萬無一失。然而真等到了緊要關頭,腦子裏又會忽然閃出無數個念頭,告訴著自己當初若能前前後後多掂量掂量就好了。她現在就在發愁,要是聽了徐新啟的話,想在一切行動之前,或許會更穩當呢。


    在唐書白的角度看去,厲鳳竹的一雙黑眸被額前的短劉海擋得幾乎看不著,隻在幾綹頭發的縫隙裏,將將能窺見她的上下眼皮不住地開合。她又是那樣斯文地吃飯,半天也不曾說出一個字。因之,唐書白反被她的泰然逼得有些發急了,試探道:“你打什麽壞主意呢?一直都不說話。不會是想跟我合作扳倒約翰遜……然後,再跟約翰遜聯手扳倒我吧。”


    聞言,厲鳳竹歘地抬起了頭,她看見唐書白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望過來的眼神中透著很深的失落。她又不由地去想,唐書白為何會對自己抱有如此違背常理的執著呢?因想著,身子就跟著一點點抬高,嘴裏銜著淡淡的尷尬的笑意。一雙筷子伸向菜盤子裏撥弄了兩下。挑菜這種舉止是很失儀的,在一定程度上,她的這種小動作正泄露著內心之中從未有過的混亂和緊張。


    “我一個孤女子哪有這麽大的能耐。”厲鳳竹緩緩地把嘴角高高牽起,“實告訴你吧,之前我選擇了後者,但是約翰遜過於喜怒無常、過河拆橋了。我現在隻想實行前一種辦法。因為在討厭約翰遜這一層,我們是可以達成共識的。”


    在說話和吃菜的時候,厲鳳竹的狀態實在不大好,好幾回不自覺地斜向上抬著下巴頦,把內心的猶疑暴露得徹徹底底。抬眼去看唐書白,在他的眼神中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狡猾和陰狠,反而給人一種坦蕩蕩的感受。更有一份強大的包容力,無論厲鳳竹多麽地露怯,他都能夠無條件地容忍下去。


    隻見唐書白淺笑著問道:“扳倒約翰遜,對你有好處嗎?”


    頻頻走神的厲鳳竹沒有立刻作答,眨巴著眼睛困惑地望了唐書白片刻,方才做發狠狀:“他是我一個隱患。這個人實在太記仇,想要修補與他的裂痕,簡直是癡人說夢。所以,我希望他離開津門,甚至希望他就此離開中國。”


    “隱患……”唐書白冷笑著咂摸她的話,“你究竟是婦人之仁,隻是希望他離開而不是消失。”


    這裏,厲鳳竹重重地擱下筷子,歎了一口氣,眼中一半是憤然一半又是退忍之意:“論私心,像他這樣心狠手辣、滿手血腥之人,的確該死。若有哪個肯伸張正義的人動手,我倒也肯鼓掌叫好。可你要我主動去舉槍,我就辦不到了。我心裏很矛盾,自己是不敢也不願逾越法律底線的。但這九國租界實在亂透了,種族早已淩駕於法律之上,有時想想以暴製暴是逼不得已必須為之的。然而我卻……”


    “別假仁假義假清高了。”唐書白說時鼻子裏輕蔑地哼了一聲,又道,“不會髒你的手,隻要你動動嘴,自然有人願效車馬之勞。你若過不去心裏那關,過後隻當完全不知情,於你一點妨礙也不會有的。”


    若從話音聽去,這人的態度是狠辣而冷漠的,可他的臉上卻始終含著和煦的顏色,給人言不由衷的錯覺。厲鳳竹更是不免想到了,他要果真如他所言那般無情,但對於我未免也太願意幫助了。這又算什麽意思呢?他很禁不住美色誘惑嗎?未必吧,一個日日都不敢怠慢,願意花時間慢慢去數稿紙的人,有這樣強大的毅力,恐怕是國色天香也難令他神魂顛倒吧。


    一連串的問題沒還想透,卻聽門外有人一路笑著高聲寒暄進屋,道:“難得唐主編大駕光臨呀。”


    來者聲音柔中帶剛,不見其人時,厲鳳竹的直覺便猜是位白麵書生。她隨著唐書白一道起身相迎,手放在大腿上悄悄地掐了一把,借以振作精神。她今天有些不在狀態,奇奇怪怪的新念頭又太多了。方才想的種種問題不能說是無足輕重的,但此來為的是見一見東興樓神秘的金經理,別的事再重要也必須先擱在一邊了。


    隻見走進來一位穿長衣的英俊青年,衣著盡管很是傳統,可是那臉上洋溢的神采,尤其是一絲不亂的分發,卻給人一種說不上來的摩登感。


    唐書白上前一路握著手,把人讓到了座位上,笑道:“不敢當不敢當,金經理這樣忙,還特地來應酬我。”


    說話間,就有店夥進來添了一副碗筷。


    厲鳳竹站在原地隻管微笑,那人看看她,複又瞧了瞧唐書白,眼中充滿了好奇,似乎期待著唐書白以什麽樣的措辭,來介紹這位陌生的婦人。


    唐書白的表示很是模糊,隻介紹厲鳳竹是一位厲姓朋友。這個舉動正合了厲鳳竹低調處理記者身份的小心思,不免大鬆一口氣。轉而在介紹那位青年時,完全是不吝讚美之詞,既誇了他出身大家,又吹捧著他年少有成,事業經營得如何如何好。下了諸多褒義的評語之後,方才提到這人的身份是東興樓的經理,姓金名碧輝,恰是金碧輝煌少一字,更是玩笑地表示由名姓上便注定了金經理是要榮華一生的。


    這金碧輝仿佛與唐書白經常會麵的,彼此間兄弟相稱,坐下來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吹捧個不休。他有意多瞧了厲鳳竹兩眼,笑道:“密斯厲,你大概是初次來吧,我瞧著你很是眼生呢。我這所飯莊在菜色上是很齊全的,廚子的手藝倒也不賴,但也不能夠說津門衛隻此一家別無分號。不過,大家還是很願意捧小弟的場,這裏邊自然是有一點緣故的。據你這初來之人的眼睛看來,我這裏有哪一樣是別的地方沒有的呢?”


    厲鳳竹覺得金碧輝雖是初相識,卻能表現得親近而自然,確實是生來要做大生意的人。而這樣的侃侃而談,似乎弦外有音,因此她答起話來是謹慎而惜字的:“外中內西,結合起來別有一番風味,難以替代呀。”


    話雖不長,倒引出了金碧輝十分玩味的樣子,他對著厲鳳竹微微頷首,眼珠子一轉又對了唐書白嗬嗬地笑著。


    再看唐書白,臉上同樣是帶著笑意的,與金碧輝照了照眼之後,低下頭去兀自想著些什麽。嘴角依然是上揚的,隱隱約約間卻給人一種無奈之感。


    倒是金碧輝興致很好,不知為的什麽,忽然拍著桌子大笑著說起來:“是了是了,果然的。我這‘果然’二字是很有意思的,聽我慢慢對你說吧。當初我打算蓋這所飯莊的時候,待在自家的書房中,整整畫了三個月的圖紙,把我從小在京時所見過的那一種繁華富貴景象都融在了紙上。更不提所找的那些匠人,你知道嗎,非老手藝人我是不肯用的。可是呢,在如此傳統的外觀之下,我並沒有選擇表裏如一的做法,而是引入了西洋的美學。在我這裏還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不養陪客的姑娘,力求做個新式的文明飯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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