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大路上,這裏已有一群大學生捧著他們集資複印的冊子,散發給過路的人們。厲鳳竹自然也收到了一份,封麵上印著醒目的“真相”二字。隨手一翻便有當時陳燕平所攝的照片映入眼簾,她恐怕自己見圖生情不能自控,趕緊把書合上。又叫住一位女學生問:“天剛亮你們就聚齊了這麽多人嗎?”


    那女學生帶著激動哭腔,忙把冊子翻開,向厲鳳竹解釋起來:“太太您瞧呀,東洋人太可惡了,專門買通小部分敗類假扮學生,抹黑我們的愛國舉動。我們知道了氣得腦殼發昏,整夜整夜地失眠。昨晚上有個同學提議說,我們愛國是自發的,不圖名不圖利自然就不怕苦不怕累,不嫌起早也不埋怨貪黑。這一點那些好吃懶做之徒絕對做不到,所以我們幹脆天一亮就上街,這樣最能保證隊伍是純粹幹淨的。”


    這時,有位男學生拿起擴音喇叭,站到高處對著滿街的人大聲疾呼:“同胞們,睜開你們雪亮的雙眼,看清陰謀家的真麵目吧!他們為了蠶食吞並我們的國土,居然混入抗日的隊伍中,企圖擾亂人心,肆意抹黑救國運動。我們不能讓帝國主義的陰謀得逞,我們要堅信保家衛國抵抗侵略是沒有錯的,盡管挺起胸膛喊起口號吧!我們不是愚昧野蠻的民族,我們的同胞也絕不是流氓地痞。我們談愛國是正當的、英勇的,更是理智的!”


    厲鳳竹看著學生們幹勁十足,心裏很是欣慰,抿了嘴想對那女學生笑一笑,可臉上的肌肉一動,牽連出來的卻隻有淚水。


    女學生並不認識她,抱著她肩膀,粲然鼓勵道:“您別難過,隻要團結勝利一定是屬於我們的!”說完,又拿著冊子跑去送給其他人。


    道旁等電車的一群人,專注地翻著,口裏不斷地互相議論起來:“幹得漂亮啊!這是哪家報紙的記者,可算是幫我們津門百姓洗刷冤屈了。”


    “哎呦,這都不署名,道謝都沒個對象呢。”


    “唉,國家孱弱之中,英雄隻能無名啊!”


    “長江嗎?還是光明?對了,有個叫四能的也很厲害呀!”


    厲鳳竹鼓足了勇氣,重新翻開冊子,停在印圖片地那一頁呆看著。大朵大朵的淚花,牽線一般不停地打在照片上。那是陳燕平驚天動地的遺作,若沒有他的機敏應對,缺了民園外的照片,以東洋特務的厚顏無恥,他們一定會有百般狡辯,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裝聾作啞。可是,這種英雄的行為是沒法子公布的,隻能由著過路的百姓去揣測各式各樣的人名。


    上午十時,追思會正式開始。到場的絕大多數是南開師生以及大公報社記者。


    厲鳳竹進入禮堂,徑直走向徐新啟的位置旁坐下,拿出揣在身上的兩本冊子,一本擺在膝蓋上,一本遞過去給他。


    徐新啟這一周來幾乎沒有睡過一個整覺,身體隻是勉強在支撐。因此,他投射下來的目光混混沌沌,全然沒有焦點。


    厲鳳竹心頭一怔,顫抖著雙手幫著翻開冊子,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經過這番解釋,徐新啟臉上方有恍然之色,但很快感到更深重的悲傷席卷而來。事情在向明朗一方麵發展,國人受了這樣一個生動真實的教訓,保衛國家的意誌隻會愈加堅定,同時也漸漸了解到開啟民智的重要性。可惜,三個人的心血現而今隻有兩個人能看見。還有那同仇敵愾的聲浪,熱火朝天的幹勁,陳燕平在天上還能夠身臨其境地充分感知嗎?


    至於校方,他們對陳老太的意思已經完全明白了。又顧念到陳老爺子因喪子之痛深重至極,無法支撐到複雜的流程結束。因此,決定了除以學校名義公開聲討東洋特務暴行一事不縮減而外,其餘都從簡處理。可即便做到了這種程度,且全程有兩人負責攙扶,老爺子依然是頻頻腳軟,差點倒地不起。


    厲鳳竹悄悄地起身,一步一寸挪移到棺木邊。陳燕平的遺容是無法修複的,隻能在案台上擺放大幅相片,供人瞻仰。她躲在旁邊伺機而動,很想把懷裏抱著的冊子偷偷塞進棺木,以慰亡靈。然而,她等來的並不是什麽機會,卻是徐新啟跟上來阻止她的行為。


    徐新啟拉著她退到了禮堂門邊,帶恨帶哀地與她詳說道理:“我能體會你的一番心意,我也很想這樣辦,但我認為此事萬萬不可。對於故人的感念,不一定要表現在形式上。我知道今天在此地的都是自己人,不會有人站在破壞立場上攪亂。可你看看他們吧,誰不是聰明人,誰不是熱心腸?怕就怕萬一有人看見了你放的東西,繼而就猜到這個壯舉是由燕平完成的,更怕有人為了號召民眾站出來為燕平討個公道而公布此事。事情公開了,你我都是光榮的一份子。但東洋人的記恨和手段你都是知道的,恐怕這份榮耀很快會成為死後的哀榮。我是死不足惜,但大仇不報我絕不肯輕易赴死,希望你也是。”


    厲鳳竹微微頷首表示心裏明白道理,卻又死咬著嘴唇表示不甘於湮沒陳燕平的功績。這樣地僵持了許久,方才下決心鬆口道:“好!我聽你的。我相信,燕平他此刻也在以不同的方式陪伴支持我們走過最艱難的路。我們不妨就當著他起誓,待到勝利那一日……”話到此處,數度哽咽以至於沒法子向下說完。


    徐新啟抬手擦去眼角湧下的淚水時,一碰到那腫成大核桃的眼睛,一陣火辣的刺痛感湧向全身。他吸了吸倒灌入鼻腔的淚水,捏緊拳頭以最低聲音起著最嘹亮的誓言:“待到勝利那一日,我們要把陳燕平君的奉獻和成就,大聲向四萬萬民眾宣布,我們要把最隆重最盛大的敬意獻給最偉大最可愛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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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徐新啟自追思會上回來,似有拋卻誓言的嫌疑。他的情緒非但沒有得到釋放,反而越來越無法控製。他一遍遍地高聲咒罵自己,作為一名從業近二十年的老人,卻連一點最基本的危機意識都沒有。他本該早有戒備,讓陳君把東西塞到美國記者的郵包裏,這種方式報社已經使用了數年。但那一天他被狂喜衝昏了頭腦,他腦子想到的隻有他僅僅帶領了兩名屬下,便能識破一個布局精巧的特務機關,並且那裏的首腦是一名將軍,這是多麽驚天動地的豐功偉績啊!盡管後來有厲鳳竹提醒,但徐新啟想著郵包是由法租界寄出去的,似乎應當比從前在日租界時穩妥。因此,他認為自己的粗心導致了陳燕平的犧牲,在此事上負有洗脫不掉的罪過。


    同樣深陷於自責情緒的還有厲鳳竹,她很懊悔那日在家待了太長時間,若能早一刻鍾出來,或許就可避免這場悲劇。


    他們整日渾渾噩噩,工作上的表現自然就有些不知所謂了。昨日鏗鏘的誓言,仿佛隻是一場虛幻的夢。當然,因為誓言隻是他二人之間立下的,因此完全引起不起任何人的懷疑。


    其他人見了如此情景,也都無心做事,有幾位對於王富春的冷漠怕事萬不能忍了,幹脆辭職不幹。王富春閉門不出,但報社人心渙散的現狀他多少也知道,走的人越來越多了。他揣想著大公報社向來厚待老員工,也許不會以撕破臉的方式趕走他,可他留下來也不可能穩坐主編之位了,便就主動引咎辭職,想體麵地離開。不過,同業之間流傳著一個笑話,王富春說是自請離開的,表麵瞧是沒什麽不風光的,但他卻連遺留在辦公室的私人物品都不敢親自去拿。


    編輯部內往日的嬉笑怒罵在一夜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沮喪、陰沉和未消的餘怒。蔣憶瑤不得不在徐新啟無法振作精神的情況下,與高儉合作,共同扛起維持津館經營的重任。對於陳燕平遭難的原因,蔣憶瑤有別的看法,並且及時和滬館代表商量,請了私家偵探對報社裏裏外外來了一次徹底的排查。結果發現報社的電話被安上了竊聽裝置,這就很好地解釋了為什麽東洋特務的行動會如此迅猛。


    滬館代表對於蔣憶瑤的能力讚賞有加,當所有人都認為,她會接替王富春空下來的主編之位時,她卻表示想離開津門,到海州繼續做她的本行。她希望自己寫的《津市職業婦女的生活》是一個開始,而不是結束。她的理想是訪遍中國各大城市的職業婦女,為她們著書立傳。當然,這背後還有一個原因,是徐新啟和厲鳳竹無論對采訪還是對社務,都表現出了一蹶不振的情形,蔣憶瑤兩邊都勸不動,那麽高儉是她副手的不二人選,這讓她灰心喪誌,不願就任主編一職。


    滬館代表花了很大的工夫,分別與三人進行長談。最後解決的方案是,蔣憶瑤可以前往海州,不過要暫緩三個月啟程,在這三個月內她以庶務監督的名義,幫助處理津館的過渡工作。徐新啟擔任副主編職務,主編暫時掛缺。當然在總館的意願內,徐新啟是主編的不二人選,隻是他需要時間來調試,不能立刻就任。未免徐新啟過度勞神,高儉也升了副主編,從旁協助穩定局麵。


    厲鳳竹的表現是最為古怪的,她對於現實產生了徹骨的失望。她覺得自己分明生活在煉獄中,四萬萬人都受著帝國主義的壓迫,可偏偏有那麽一撮人轉臉以魔鬼的樣子麵對同胞,把苦難燃燒得更廣了。她認為在這樣的世道裏,苦苦掙紮著活下去,也得不到多大的尊嚴。起初,還隻是對社會新聞工作表現得抗拒且厭煩。後來她開始喜歡,並迷戀跳舞場,完全像變了個人似的。報社體諒她近來遭受的打擊太多,讓她接替蔣憶瑤從前負責的婦女版塊。厲鳳竹上有老下有小,自然需要一份穩定的工作,思來想去也就接受了這種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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