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笑柔挺了挺胸脯,中氣十足地再問:“確切說,我要知道的是厲鳳竹在這個團體裏的定位,難道說她和這幾個人一樣隻是個不擔重任的幌子嗎?”


    唐書白聽她用了“幌子”二字,儼然是十分清楚,那個讀書會有一層用意是與親日分子以所謂的民間學術交流為由,建立一種表麵看似無關局勢立場的聯係,以方便親日分子遞送情報。這些話足可夠得上是領事館的機密了,方笑柔是從哪裏知道的呢?


    想到此,唐書白忙打量了方笑柔一眼,眯著眼問道:“令尊最近還是那麽愛交際嗎?”


    這下子,變臉的就成了方笑柔。隻見她笑容一凝,眼神閃開不停眨巴著,勉為一笑地說道:“他是榮休的人,自然不必……”


    “令尊都隱退了,以你的地位居然還能得到那麽多及時的一手消息……”唐書白說時朗聲笑了起來,跟著冷不防地又問道,“既然老人家閑著,你怎麽不考慮考慮,給他一個含飴弄孫的機會呢?”


    “我可是事業女性。”方笑柔由眼神逃避很快轉為了身體逃避,噌地一下扭轉身子,預備開步向外走。


    卻不料唐書白追上前,橫過去攔門一站,抱著胳膊挑釁地笑道:“事業並不是阻礙成家的理由,即便是,你完全可以找個事業上還沒找到明確目標的人,就很兩全其美了。有那樣剛好合適的人嗎,需不需要我給介紹介紹?”


    方笑柔邊說邊將手拍在唐書白的大臂上:“是啊,你的新女友很能在事業上幫襯你。於是乎你就更加惦記著要把我擠走了,是吧?”跟著,啪地一下,把人往旁推開,風風火火地徑自大步而出。


    ###


    說回厲鳳竹,當她抱著何人為何四處傳播她要與唐書白訂婚的假消息一事,左思右想覺得這後頭似乎有人在幫襯她似的。至於這個幫襯者究竟是誰,除了唐書白之外,她實在也找不到其他可疑的人選了。因此,在和方笑柔對麵聊天時,她就難以集中注意力,加上她對方笑柔所談之內容,完全持反對意見,故而更是心猿意馬,巴不得逃之夭夭。


    然而一鑽到人力車上,厲鳳竹整個人又來了精神。腦海中閃現的盡是唐書白的臉,越想越堅定一個不可思議的結論,這個人會不會是埋伏在東洋領事館的一個臥底?此話聽起來雖荒唐,但賈盡忠那一流激烈的愛國者不斷地在救國團體中攪混水,不也是同樣荒唐至極嗎?由此可見,最不可能的可能往往就是事實本身。


    如是一想,簡直就把此事認為是十成十鐵定的事實,麵上不由地笑成了一朵花。在車夫喊過一聲“到了”之後,甩下幾張毛票,脖頸微微抬高,昂首闊步往編輯部裏衝去。


    進門首先高喊了一聲“老徐”,跟著意識到自己這種亢奮的情緒很惹人注意。下意識地腳一縮,臉往下一埋,忙換了懶洋洋的步調,在徐新啟的辦公桌上輕扣了兩下,便轉身先去了報社對麵的荒院子。徐新啟也就一刻不耽誤地跟了上前。


    厲鳳竹站定,先撫了一記掌,眼神裏閃動著難以言狀的興奮的光芒:“我,我有個很大的發現啦!”


    徐新啟抬手一攔,臉上一樣也有激動之色:“我可等不及,要搶著先說。早上去送密斯蔣,我固然是感傷又憋悶。但是平複了情緒一想之下,我今天演的那出戲那是極其漂亮的。不出意外的話,我們可以放大了膽子,加快進度啦!”因將早些時在車站月台的一幕戲,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最後自得地昂首問道,“你看我這麽幹,是不是很利於營造你和唐書白親近的假象?我這一巴掌甩過去,我的夫人有多麽委屈,暗裏的特務對我就有多放鬆呢。”


    一邊是火車站有眼線出沒,徐新啟順勢演了一出戲,把厲鳳竹和唐書白好事將近的假消息放出來迷惑眾人。一邊是方笑柔變著法來試探厲鳳竹是否確實要洗手作羹湯。兩頭的信息一串,隻夠得出眼線與方笑柔有聯係的結論。至於唐書白可能是臥底,說出來大概是不足為信的,至多不過在徐新啟麵前暴露出厲鳳竹的私心罷了。因之,她拉平了嘴角盡力地笑著,咽了咽口水,反複回答著:“有……有的,當然有。”


    這樣欲蓋彌彰地湊著來回複,卻並不能把剛才那句話對付過去。徐新啟欣慰而自得地連點了幾下頭之後,眼神一凝,轉過臉便鄭重地問道:“你剛才說有什麽大發現?”


    厲鳳竹打著結巴,裝著傻故意地俄延時間,想給自己一點緩衝的時間,好趕緊拿出一個新發現來混過這個話題:“唔……是啊。挺大的發現,我呀,我中午就去日日新聞社了……說起來肚子還餓著呢,一會兒咱們談完了我得去吃碗麵。哦……對了,我糊裏糊塗都忘了,我得說我的新發現呢……”於是,又頓了兩秒鍾才意識到可以把方笑柔傳授的那一套所謂“跑”新聞要訣,搬出來說一說。一旦談起來,卻也認為此事確有值得研究的地方,“若是說方笑柔從眼線那裏確認了我放棄事業的意誌,但站在她那方麵,總需要一定的接觸,才能慢慢接受這件事,那之後再以‘自己人’待我才是常理。可是,你覺不覺得她對我的親近,缺少這個過程嗎?”


    徐新啟恍悟地頷首,問道:“所以,你認為這是計?為了試探你是否對新聞事業灰心,她就故意走漏了如此重要的線索,看看咱們報社接下來會不會揭露這個秘聞。你若問我,我倒也讚同你這個猜想。所以,你潛入唐書白生活的計劃看似成功了一大半,但即便百分百成功了,按照他們內鬥的狀態,你依然不可掉以輕心。”


    厲鳳竹蹙著眉頭,兩根手指往下巴頦上一托,現出心事重重的樣子,道:“我會注意隱蔽的。我心裏正想著呢,方笑柔根本不信任我,接下來大概會頻繁注意並試探我。那也就是說,對待權益會的事情,我應當更加保持距離。可是,我始終擔心阪本林智,這個人的出現在我們計劃之外。而且我看他一個剛畢業就參軍的大學生,工作的時間還不長,甚至工作內容還很不固定,壓根沒有社會經驗,書生氣還很重。對於自己所堅信的理想,總是表現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眼下看,他是被我氣走了,怕就怕過兩天……畢竟我不認為他能物色到其他報館,幫他披露黑幕。”


    徐新啟“嘶”地吸了一口涼氣,握著硬邦邦的拳頭一舉,急道:“你得堅定啊!”


    厲鳳竹搖搖頭,將自己所擔憂的事情娓娓道來:“我不是擔心我不夠堅定,而是方笑柔對我會越來越緊盯的,萬一讓她知道我常和阪本接觸,那她豈不要順藤摸瓜地查下去?她要真查個水落石出我也倒不怕,反正我決計狠狠心,無論如何都不答應阪本的要求。就怕是方笑柔對我成見,隻查了個半吊子,知道阪本在托我查社會新聞,她反而更是篤信我並非誠心要嫁唐書白的,那卻很麻煩呢。即使過了這一關,另外我還有一點不放心的是,一旦我真的從權益會抽身,而你又隻能在風月場中迂回取證,那麽貪墨的問題就要被擱置了。”


    徐新啟嘴裏含著一句話先是不說,盯著厲鳳竹靜看了一晌子,方才輕聲笑起來,指出她根本的問題來:“看來並不是阪本林智找不到其他代替的人,而是你真實內心太想參與,更想盡早地公布此中真相。我必須再三勸你要克製!一切按步調來,越是硬骨頭越是要小口慢啃。我怕你嘴張得太大,骨頭沒啃下來,倒是先把自己的牙給磕碎咯。”


    厲鳳竹心頭堵了一口濁氣,全然忘了吐出。暗裏拿徐新啟這番話,反複叩問自己。半晌方才長長地籲出腔子裏那股氣,擺著頭苦笑道:“徐主任,一個正常人見了身上長有疥瘡,真能克製本能,不想法子去診治診治嗎?”


    徐新啟被她問得幾乎無可對答,在衣裳袋裏掏出煙盒,嘴巴迎上前叼著取了一支出來。接著,後背靠了牆,連著抽罷兩支煙,煙屁股往地下一丟一踩,口內同時反複嘀咕著:“婦女拐賣、貪墨公款、教員媚日……婦女拐賣,教員媚日,貪墨……”這樣顛過來倒過去念了好幾轉,方才一拍腦門,決定了計策,“不如這樣。你還是如常去接觸程雲香,告訴她,我們報社正在謀劃轉型,新聞版麵縮減而藝術版麵增加,恰能如她所願登出一些美術作品。如此一來,並不違背你對外塑造的形象,同時你還能繼續地進出權益會,尋找更多的線索。當然……”


    此言一出,就是默許了厲鳳竹可以適當采取些行動,她聽了自是一蹦幾丈高,比了手指舉在額角上,搶著便先起誓道:“謹慎!我懂的徐主任,在行動上我一定會加倍謹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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