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什麽時候最幸福?


    吃飽了唄!


    兩個少年吊兒郎當吹著涼風,盔甲鬆散,刀撇在地上,靴子也脫了,就這麽一副挨軍法的打扮,反正這裏山高皇帝遠,能舒服一會是一會,張中丞大人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有一樣,太嚴謹了,他號令大家要時刻保持戒備,自己更是身體力行,從守城的的正月開始,到現在七月多,兩百多天愣是從沒卸過甲,那三十多斤分量掛到身上,能掛兩百多天。冬日還好些,可到了這三伏之天,片衣在身都嫌多,可張中丞硬是厚甲不離身,這份毅力和決心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撐得下來。他們這些小卒子,每次看到張中丞,總是油然而生一種崇敬,仿佛這個人有無邊的魔力,感染著身邊的人,讓每個人雖然身處絕境,但依然保持鬥誌和希望。


    當然,張中丞也不是那一般人。


    自從前年安賊反叛朝廷,太平昌盛了幾十年的天下突然間狼煙四起,老百姓還在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睡夢中,就被一盆涼水澆了個透心涼,少東家他們的父輩祖輩都對戰爭沒有印象,更別說醉生夢死了幾十年的官和兵。官字兩個口,托生在這還算清明的時代,上麵那個口吃的肥頭大耳,底下那個口也能跟著撈點殘羹剩菜,就是這一點點不起眼的殘羹剩菜,可是足以讓少東家這樣的人家連年有餘,富足安康。就是像黝黑少年這樣的租戶,每年繳了納貢租約,剩下的那也是相當可觀,老天爺也是開恩,這幾十年未有大災大禍,從上到下,大部分都是一片祥和興盛。不懂朝堂的黎民百姓閑暇裏拉家常,偶爾還是會說兩句“這個皇帝還不錯!”


    可偏偏就在這樣的盛景之下,有人吃飽了撐的要造反,打出的旗號好像是“清君側”,老百姓沒幾個明白“清君側”是什麽意思,都在想這跟我有什麽關係?可是當刀架到脖子上的時候,每個人都明白了,這事稀裏糊塗的好像真的跟我有了關係。


    兩個少年也就這麽稀裏糊塗被參了軍,今天跟著這個將軍跑,明天跟著那個將軍衝,後天說不定又投了所謂的反賊,反正是糊裏糊塗的瞎竄。幸虧兩個人從小跟著拳腳師父練過幾天把勢,身子骨硬朗,腿腳還算靈活,每次要打仗了,都遠遠的躲到後麵,要麽搖旗呐喊,要麽裝死逃命,跟著那些老兵油子,別的沒學會,戰場上的生存技能倒是練的紮紮實實。


    直到他們遇見了人生中的旗幟,那個男人如天神一般光彩奪目,融化了兩個少年的渾渾噩噩,在他們的骨子裏刻下了深深的烙印,這個絕世的男人有個響亮的名字:


    “南霽雲”。


    還記得那一年,他們兩個人當時不知道在哪個陣營,反正是一支百多人的隊伍中瞎混,好巧不巧那天外出,在大路上偶遇了這個男人,結果整支隊伍上到領軍偏將,小到後備夥夫,就那麽直愣愣被對麵四個人嚇得噤若寒蟬,那個鐵塔一般的將領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後麵三個護衛也是人強馬壯,隻是一百多人整齊劃一,目光全都被那個領頭的吸引著,那種莫名的壓迫感,就好像抬頭看天。


    天那麽高,天那麽遠,同樣的天也那麽可怕。天上的雷霆,可以瞬間把他們一百多號人轟殺成渣,而眼前的這個男人此刻就是天。他沒有出手,甚至沒有出聲,但一百多人就是心裏明白,這個人手裏握著的就是雷霆,一旦鬆開,那就是萬鈞,自己一百多人就是雷霆下的焦土,外焦裏嫩。


    一百多人沒有任何猶豫和反抗,隻在對方的目光注視下,迅速整理裝備,集結成陣,丟了原來的戰旗,跟到了對方的身後,就這麽好沒道理的成了對方的部眾。然後他們跟著這個叫南霽雲的將領,來到了一個叫雍丘的縣城,成為了一名守衛雍丘的大唐士兵。


    在雍丘城他們的隊伍打了很多仗,可是因為年幼,主將隻讓他們負責後勤,根本沒有機會上城牆拚殺。後來他們又來到了睢陽城,這裏仗更多,他們雖沒與敵人你死我活的正麵搏殺,可也是見過了血肉生死,再不是那個隨風飄零的孤魂野鬼。


    整個天下的戰火越燒越旺,無數的人都因此丟了性命,無數的將軍還在拚殺,無數的將領也投了敵。


    睢陽城下攻城的據說有十二萬敵兵,而他們睢陽守城人馬全盛時也不到一萬,所以說張中丞不是個一般人,他硬生生用這幾千人,扛住了敵人七個月的瘋狂撕咬,直到現在還在堅持。那個從沒脫下的戰甲,就是他的信仰,就是照耀黑暗的那個火星。


    大樹底下好乘涼的兩個少年人吃了一根羊肉幹,少東家也從自己懷裏掏出了一塊差不多的油布包裹,從中拿出兩塊羊肉幹,兩個人又你一個我一個,就那麽涮著吃起來,一人吃了兩根羊肉幹,很明顯的不那麽餓得難受了,兩個人挪到了樹根下,靠著樹幹閉目養神起來。


    “你說咱們晚上要不要去弄他一下?”


    少東家突然沒頭沒腦的說了這麽一句,黝黑少年有點摸不著頭腦,正準備開口詢問,突然想明白了,趕緊站起來,神情緊張的說道:


    “你瘋了,那可不行,今天已經有點過火了,你還想晚上去闖他們家,不行,堅決不行!”


    “哎呀,你別急麽,你聽我給你說。等晚上沒人了,咱們偷偷潛進去,找到他們家的米倉,哎,如果真的私藏了很多米糧,回來報告給上麵,抄了他娘的,不僅解氣,更能救急不是。”


    黝黑少年頭搖得像撥浪鼓,一個勁的擺手說“不行不行,堅決不行……”


    “你怎麽那麽慫包了……”


    少東家有點惱火黝黑少年的膽小怕事,他從剛才起就在心裏計劃這個事情,權衡了很久覺得還是可行的,滿心以為給同伴說了必定會一拍即合,誰料想這個貨今天這麽窩囊,大好的機會不知道珍惜。


    “你以為就咱們兩知道這些人家裏藏了私糧?張中丞和許太守那麽智慧的人能不知道?他們隻是沒辦法去拿,總不能像當時搶你家的那些官兵一樣硬搶吧,咱們是官,不是披著甲的賊!”


    黝黑少年真有些生氣,他覺得同伴的這個想法很危險,如果不及時製止,遲早要鑄成大錯。


    “所以我說咱們兩今晚先去探個究竟,掌握了具體位置和真實證據,再回來報告上麵,讓上麵派人搜查,到時候人贓並獲,豈不穩妥?”


    “好,就算咱們兩潛進去了,也找到了地方,證實了他們確實私藏了很多糧食…”說到這裏,黝黑少年停頓一下,一臉嚴肅的看著少東家,一個字一個字的問道:


    “可咱們兩,回得來麽?”


    “怎麽回不……”


    少東家剛想反駁怎麽回不來,突然像被卡住了脖子,思量著這個問題,他知道對麵這個黑炭頭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很多東西比自己想的更長遠,對方能這麽問,肯定是有道理的。


    黝黑少年也不賣關子,緊跟著就解釋起來。


    “今天跟宋續赤一起來的那幾個家丁你還記得麽?”


    少東家想了下,回答道:


    “咋不記得,連宋續赤一共七個人,三個看著像仆從,三個是練家子,那三個雖然看著基礎紮實,但也不像太難對付的主,你一個應該能撂翻他們倆,另一個我收拾起來也應該費不來太大功夫,都是三品的斤兩,至於宋續赤那個草包,看著像練過幾手,但估摸四品都夠嗆,不值一提。”


    “是的,你也看見了,宋家隨便出來幾個人,就有三個練家子,雖然不棘手,可也是點麻煩。更害怕的是,咱們不知道宋續赤家還有沒更厲害的主?這樣的大門大戶,花錢供奉幾個門派的拳師,那也是極為平常。”


    少東家聽了這話,也有點緊張,但還是有點不甘心。黝黑少年沒理他,繼續分析著其中的利害關係。


    “睢陽城現在這個光景,賊人沒來前,許太守早就呼籲各家各戶攢糧藏米,增加守備,宋家資曆這麽深厚,肯定有供奉的門派,而且估計還不止一兩家。這些門派雖然不至於拿出一品的好手來摻和,但三四品的總還不會吝嗇,畢竟對方是世家大族,麵子還是要顧及的。時下睢陽城最值錢的不是金銀財寶,而是米糧,咱們知道這個道理,別人肯定也知道,所以你說咱們今晚夜闖米倉,能碰到幾品的硬茬子?如果我估料不錯,宋家宅子肯定有二品高手坐鎮,而且應該不是一兩個!”


    “嘶……不會這麽好彩吧……”


    雖然少東家嘴上還有點不服氣,但是心裏其實已經很認同黑炭頭的分析。


    “我覺得咱們還是穩妥點,可以把這個消息向上麵匯報哈,至於怎麽取舍,讓大人們做決定,咱們這些小角色還是別操那份心了。吃著鹹菜操心人家皇上卡魚刺,惹人笑話不是。”


    “你奶奶的,你這是笑話我呢!”


    少東家品出了這個蔫壞的糟蹋,站起身來追打那個不是什麽好玩意的黑炭頭。黝黑少年不等這句話說完,已經跑出去很遠,嘻嘻哈哈的一臉壞笑。


    兩個人就這麽互相追逐,此刻的笑罵仿佛才是真正的十五六歲,沒有那麽多少年老成,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鬼魅伎倆,灑下的才是那真實的笑和本心。


    兩個人鬧了一會,太陽又毒,又沒正經吃東西,跑了一會趕緊回到陰涼的樹底下,躺在地上,推推搡搡。


    不一會兩個人泛起了迷糊,再一仔細聽,都已經打起了瞌睡。


    黝黑少年又做了個夢,夢見的是今天那母子三人,幹瘦的母親和如柴的少年兩個人的模樣倒是很清晰,隻是那個少女卻怎麽也夢不到相貌,隻能隱隱記得那一身補丁灰衣,臉上也是有眉有眼,可就是夢不出個精確的五官,隻有個輪廓,可能是那個少女沒怎麽抬頭的原因吧。


    少東家也做了個夢,夢見的是宋續赤家那些白花花的麵餅子,他一手一個,一個一口,不停地吃,怎麽也吃不完,越吃越香,越香越餓,越餓越吃。


    兩個人睡了有一個多時辰,看看天色,已經到酉時,日頭開始往西邊斜了,兩個人醒了一會神,都在回憶著剛才的夢境,黝黑少年是滿腦子迷糊,少東家則是滿肚子咕咕。


    兩個人看看時辰不早了,相互幫忙,重新穿好盔甲,掛好了刀弓,把頭盔提在手裏,往著城中走去,不急不緩,踩著計算好的時間,回到了微子祠。


    微子祠這會兒已經回來了兩三個同行的年輕軍士,彼此間交談著一路的收獲,看到少東家和黝黑少年走來,趕緊圍了上去,已經有人忍不住問出了聲:


    “怎麽樣怎麽樣?招了幾個富家少爺?有沒有被人放狗咬啊?看著你們兩個的神色,不像受了多大的難堪啊?難道那些剝皮抽筋的牆頭草們轉了性?”


    同行的這些人,自從知道是少東家這兩個倒黴蛋去了南城後,心裏一直在惦記著兩人今天能有什麽遭遇,那些南城的富人們,尖酸刻薄,對他們這些上門的瘟神,可是極為不友善呀。但是看著趕回來的兩個人麵色平常,不悲不喜,要麽就是受了極大的氣裝出來的淡然,要麽就是真的此行平常,那些富人們沒有為難。同行的這些少年自然不是存心要看他們的笑話,隻是希望用那略帶調侃的語氣來化解兩個人可能遇到的羞辱。


    “沒啥講頭,那些玩意啥德行大家又不是不清楚,有的不開門,有的開了門卻不讓進屋,有的開門也沒好臉,知道咱是招兵的,個頂個的想法子哭窮,有的話語尖酸,拐著彎罵咱們低賤,說咱們生下來就該拿命保護他們,還有狗玩意這個說給八百錢,那個說出一千錢,都是一個腔調,略備銀錢,聊表心意。我呸,狗東西,一個個肥的像豬一般,我們忙活了幾個時辰,那些兒子們連口水都不給我們喝。”


    少東家如同背書一般的說出了這一番話,隻字不提在巷子裏打宋家人的事,黝黑少年也很有默契,裝聾作啞,一副呆頭呆腦的樣子。同行的聽著這毫無新意的敘述,心裏也鬆了一口氣,嘴上都不幹不淨的把那些牆頭草守財奴問候了幾輩祖宗,然後各自詢問別人的經曆。


    兩個少年也聽著別人的敘述,聽了一圈,不出意料,還是北城招的人最多,北城跟南城一樣,住的清一色全是窮苦人家。遇到盛世,老天給飯吃,官吏不那麽貪得無厭,租的田地還有富餘,一家子雖清湯寡水卻也頓頓都有,可是遇到今年這戰亂,地主家還有往年的積蓄,佃戶們可就難熬了,本來就是拆東補西,這一下沒了收成,家裏又沒有多少結餘,隻能變賣家當,勉強維持,再接著沒啥變賣了,就想去賒,好心的地主還救個命,更多的是愛莫能助自求多福。後來就連老鼠麻雀也捉光了,聽說有人逮了個老鼠,有人出到四百大錢買,那個人還沒賣。要知道往年,四百大錢都能買半畝地了,現在竟然換不下一隻老鼠。人們開始掏老鼠洞,扒樹皮,捋樹葉,挖草根。最慘的實在沒得吃,就吃觀音土。觀音土是一種粘土礦物,醫匠有時候給人藥方裏開一些,吃了能配合著藥治一些病,少量還是能吃的。有的人餓得沒法了,就吃了一些,竟然熬過幾天,但是更多的人,吃的太多,最後不消化,腹脹,又拉不出來,活活憋死了。雖然大部分人還沒到那麽饑不擇食的地步,可是如果再這麽繼續下去,易子而食都不新鮮。


    中丞大人深知百姓煎熬,但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隻能心裏滴血,期待著朝廷早有援兵,然後內外夾擊,殺退那些反賊。城中百姓艱難,守城的更艱難,外麵十數萬大軍虎視眈眈,身邊守將越來越少,外人素來佩服他的智謀,總有良策能夠退敵,可又有幾人知道他自己的難處。大廈將傾,他自己也是窮而思變,如果人馬充裕,糧草豐厚,別說城外尹子奇部區區十數萬人馬,就是史思明整部,我張巡何懼哉。


    雄心壯誌雖猶在,隻恨帳下無良軍。


    城還是要守的,守城的人還得從城裏來,所以哪怕今日招的人明日便送了命,還是得招,人命很不值,人命也很值。用今日的命,換明日的命,這個道理好難,也好簡單。


    活不下去的百姓是很樂於參軍的,參了軍有軍糧,哪怕即刻死了,家裏人還能吃上他用命換的糧,所以張巡守城的人一直都很多。攻城的人賠了幾百條性命才摸清了城裏這次參與守城的大概人數,等到下次集結大軍時,城頭攻擊他們的人似乎反到多了,叛軍隻能又白白撂下更多的性命,周而複始,幾個月下來,自己折了幾萬人,張巡守城的還是好幾千。這種近乎妖術的戰法讓敵人很是膽寒,不怕對方神,就怕敵手鬼。


    張巡不知道他這種很自然的征兵方式之所以能夠震懾對方,背後真正的原因是那些甘願送死的血肉百姓,是那些願意用自己的命換家中父母妻兒活下去的責任和愛。所以義無反顧,滔滔不絕。


    城裏精壯的頂門柱死的都差不多了,接下來是那些有些年邁的祖輩,祖輩打光了,孫輩就上來了。張巡紅了眼眶,他除了咬緊牙關,能做的隻有絞盡腦汁,想著法子的讓這些人盡可能的活下去。


    出來征兵的人已經都回來了,匯報下來,今日共招募到二百一十七人,那些人今日在家準備,明早自行來營房集合。


    中年軍官收好名冊,集結隊伍,帶著這群少年軍士昂首闊步,朝著營房走去。


    日已西斜,這一隊人馬的身影背著日頭,漸行漸遠。


    少年們還是很興奮的,因為他們馬上就能回去了,回去了就能吃上飯了。


    他們真的好餓好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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