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成蟜以兩根手指拎著酒爵來回晃蕩,搖了搖頭:“弟倒是以為,是大兄低估了當今大秦基層官吏情形的嚴峻程度!”


    “單從當今我大秦所需官吏和我大秦所擁官吏的數量,大兄就該能知道我大秦缺額了多少官吏。”


    “但若是大兄深入地方去走一走,就能直觀感受到這份缺額造成了如何惡劣的影響!”


    嬴政平靜的說:“王弟所說,乃兄一清二楚。”


    嬴成蟜將酒爵放在案幾上,直起腰背,看向嬴政:“若大兄果真清楚,便不會如此言說!”


    “弟此次自鹹陽城出征,走江漢,過闔閭,北上邯鄲,又沿黃河回朝,可謂是繞著我大秦邊境走了一圈,也見過了太多地方百態。”


    “弟看到負罪的官吏先服徭役贖上三個月的罪,而後再匆匆忙忙的跑回官署繼續做官,處理公務之際身上還帶著枷鎖!”


    “弟看到一個縣城內竟僅有六七十名官吏,莫說掌控一縣之地,甚至連縣城都無法掌控!”


    “弟根本不敢相信這是我大秦能出現的窘境!”


    “但這就是當今之大秦!”


    說話間,嬴成蟜很是無奈。


    若非是生在大秦、長在大秦,且小小年紀便去了長安鄉,見過大秦對基層的掌控力度有多強,嬴成蟜也不會覺得當今大秦對於基層的管理有什麽問題。


    天下各國不都是這樣的嗎?


    哪怕是幾百年後的其他王朝,不也是如此?


    但,正因為嬴成蟜知道昔日大秦對基層的掌控力度有多強,當嬴成蟜看到今日大秦對基層的掌控力度時,便會止不住扼腕歎息!


    嬴政沉聲道:“王弟所說,乃兄如何能不清楚?”


    “基層官吏大幅缺額,這確實是我大秦需要解決的問題。”


    嬴政聲音中染上了些許怒意:“但這不過是小事而已!”


    “與戰爭相比,這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弟以為戰爭是什麽?”


    “是動輒便要人性命的凶事!”


    “上將軍齮勇否?”


    “甚勇也!”


    “然上將軍齮卻於太行山內大敗於趙武安君,更死於亂軍之中!”


    “王弟固勇,可王弟安敢那般輕視敵軍,甚至於兩軍對壘之際教習將士讀書?!”


    當嬴成蟜命令麾下將士在鹹陽城外背誦《秦律》時,大秦群臣都欣喜若狂。


    十數萬粗通秦律甚至可能精通秦律的有爵將士歸秦,這必然會大幅改善大秦的官吏生態,於大秦而言大有裨益!


    但麵對這份嬴成蟜為他準備的禮物,嬴政隻是高興了幾息,隨之而來的就是濃濃恐懼。


    嬴成蟜他到底把戰爭當成了什麽!!!


    他以為自己是在帶著幾十萬人過家家嗎?


    還是他因為一次又一次的勝利已經對戰爭有了輕視之心,竟然膽敢在臨戰之際想一出是一出?


    此戰,嬴成蟜帶著十幾萬立下軍功又識字誦律的將士得勝而回了,看似是個好事。


    那下一戰呢?


    下一戰的嬴成蟜會否因他的輕視大意而付出生命的代價!!!


    嬴政越想越怕:“乃兄知王弟心憂大秦官吏缺額之困。”


    “可此困既不嚴峻,也不需要王弟心憂如斯!”


    嬴成蟜堅定的說:“大秦基層官吏之匱乏,已至不可不速解之危局!”


    “弟不是對我大秦基層官吏缺額擔憂過甚,而是弟很清楚這番困局是因何而起。”


    “弟近年來接連出征,令我大秦疆域在短短五年內擴張了近三倍,需要統治的臣民數量擴張了近四倍,卻又導致大量官吏跟著弟戰死於沙場,方才令我大秦麵對如此困局。”


    “所以弟自認有責任、有義務解決此事!”


    要知道,在原本的曆史上,此刻的大秦剛剛修通鄭國渠不久,正在積極整頓內部矛盾、休養兵力、培訓官吏、囤積糧草。


    五年後,華陽太後薨,大秦內部矛盾基本消除完畢,大秦曆經休養積攢了充足的糧草,培養出了一定數量的官吏和精兵,這才正式拉開了統一戰爭的序幕!


    但嬴成蟜卻將統一戰爭的開端前推了九年!


    時至今日,大秦非但已經吞下了韓國,還滅了魏國,又奪了楚國大半疆域。


    在大秦所有人都還沒來得及為一統天下做出準備的情況下,大秦卻已侵吞近乎半數天下!


    糧草不豐、官吏不足等困境自然隨之而來。


    所以嬴成蟜很難不把大秦近些年的困境歸咎於自己身上,並去尋求解決之道!


    迎著嬴成蟜堅定的眼眸和愧疚的神情,嬴政輕聲一歎。


    這孩子,魔怔了!


    寡人能怎麽辦?


    嬴政溫聲哄道:“五年之內,疆域擴張三倍,我大秦已近乎侵吞半個天下!”


    “五年之內,臣民數量翻了四倍,雖多老弱病殘但他們卻也可繁衍出更多稚童!”


    “若王弟還會因此自責,那恐怕天下君王都恨不能與兄拔劍死鬥了!”


    嬴政能理解嬴成蟜的心思。


    但這話若是聽在別國君王耳中?這是什麽頂級凡爾賽!


    五年疆域翻三倍誒!


    各國君王做夢都能笑醒了好不好!


    結果你們兄弟二人反倒是由此唉聲歎氣,甚至開始分鍋了?


    要不要這麽離譜!


    那偌大疆域你們不要給我啊!


    嬴成蟜滿飲爵中酒,輕聲一歎:“我大秦列代先王已為我大秦打好了東出的底子。”


    “上將軍翦、將軍王賁皆有大將之姿。”


    “若我大秦好生修養數年,即便無弟出征,我大秦也定可一統天下,然……”


    嬴政打斷了嬴成蟜的話語,搖了搖頭:“天真!”


    “好歹也是一名斬敵數十萬的大將,爾以為戰爭是兒戲乎?”


    “須知兵事極險、戰事莫測,戰勝之機更是稍縱即逝!”


    “便是上將軍翦果真如王弟所言那般悍勇,可王弟焉能知上將軍翦可以打贏王弟打的贏的戰事?”


    嬴政堅定的說:“既然我大秦現下能滅韓滅魏,我大秦便當滅韓滅魏!”


    “莫說王弟,便是讓寡人來決斷,寡人也會做出如王弟一般的決定!”


    “王弟實不必因此而自責!”


    嬴政若是認真起來,普天之下無人能看穿嬴政的演技!


    迎著嬴政半點不似作偽的目光,嬴成蟜不確定的發問:“真的假的?”


    嬴政一副被氣笑了的模樣:“內部困頓好解,疆域難得!”


    “王弟分不清孰輕孰重,難道寡人還分不清孰輕孰重嗎?”


    嬴成蟜繼續追問:“但弟每每出征的戰果都與軍略不符呀!”


    “大兄從未下達過讓弟滅國、破都、俘王的軍略!”


    嬴政認真的說:“那是因乃兄從未想到王弟竟有那般能為!”


    “更不願給予王弟過重的壓力!”


    “王弟屢戰屢勝、開疆擴土,實是意外之喜!”


    “至於由此而產生的問題?”


    “王弟難道不相信乃兄的能力嗎?”


    “外戰已由王弟定,朝政自當由乃兄治理。”


    “若是外戰內政皆由王弟治之,那何必由乃兄為王?”


    “這王位王弟大可坐之!”


    嬴成蟜轉念一想。


    也對吼!


    自己的大哥可是嬴政誒!


    懂不懂這個名字的含金量!


    除了不能長生不死之外,什麽事能難得倒他?


    沒有!


    很多在自己看來根本不可能完成的重任,放在嬴政眼裏沒準都隻是小事一樁呢!


    背靠金大腿,嬴成蟜放鬆的笑道:“弟豈會懷疑大兄的能為?”


    “大兄治政之能,比弟強上百倍!”


    嬴政聞言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生氣。


    隻比你強上百倍?


    寡人便當你這是在誇寡人好了。


    嬴成蟜為自己斟上酒水,隨意的說:“大兄也無須擔憂弟。”


    “弟確實很擔心我大秦基層官吏缺額的問題,但卻不至於因此而主次不分。”


    “此番弟於鄂城教將士讀書誦律,也不僅僅是為了培養基層官吏,更是為了勝利!”


    嬴政好奇發問:“令將士們學律是為了勝利?”


    嬴成蟜點了點頭:“不錯。”


    “彼時弟已請姚上卿往楚地遊說賊匪義軍投秦。”


    “但若僅僅隻是穩定的生活和庶民的身份,隻能誘惑少數賊匪義軍而已。”


    “所以弟便在軍中宣揚我大秦得爵為官的國策,且以普及教育的方式讓所有將士都有望在得爵之後擔任官吏。”


    “此訊傳入楚地,果然令得諸多楚地賊匪義軍心動,並紛紛投入我軍。”


    “既然楚地賊匪義軍為此而來,弟自然不能斷了他們的期許。”


    “故此,弟才每日開辦識字班,教習將士們識字學律。”


    說到底,嬴成蟜還是在圍繞軍功爵製展開的激勵策略。


    隻是因為當今大秦官爵脫軌,故而嬴成蟜又在軍中打上了一個補丁而已。


    嬴政終於釋然:“原來如此!”


    “倒是乃兄多慮了!”


    隻要嬴成蟜不是魔怔了,嬴政就放心了!


    嬴成蟜笑道:“大兄當然是多慮了!”


    “大兄大可寬心,此番於戰時教習將士們識字誦律乃是特例。”


    “萬一弟再次出征,弟也不會再行此事。”


    “不過弟此番於軍中開辦識字班的經驗,倒是可以傳與各大營,令各大營將士在訓練之餘識字誦律。”


    嬴成蟜迫不及待的分享著在軍中開辦識字班的經驗和教訓,根本停不下來。


    嬴政在連喝五爵甜酒後,終於聽不下去了:“王弟對我大秦基層官吏缺額的擔憂,有些過甚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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