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粒的話語讓群臣心頭不由得凝重了起來。


    董仲舒將天人感應學說推至巔峰,但他絕非首倡天人感應者。


    子曰:邦大旱,毋乃失諸刑與德乎?


    墨子曰:愛人利人者,天必福之,惡人賊人者,天必禍之!


    不隻是孔子和墨子。


    孟子、公羊子、子思、騶衍、容成子、將巨子等諸多戰國大賢都推崇天人感應之說,並已借由他們的影響力將天人感應的理論深深紮根於這片大地!


    國有祥瑞,那是君王有德。


    國有災禍,那就是君王無德!


    在大秦累戰疲敝、大片疆域新附的節骨眼上,若是真有人借天人感應之說作亂,大秦難治啊!


    看了眼眉頭微皺的嬴政,李斯出列拱手:“本官以為,羋上卿多慮也。”


    “昨夜大王便已令內史地疏通河道、加固堤壩、加固房舍。”


    “剛剛落雨,大王便再令使臣順黃河東進,通告沿途各縣做好防洪防澇的準備。”


    “於天災來臨之前,我大秦便已預知了此次天災,並提早做出準備。”


    “這恰恰代表天意在我大秦!”


    羋粒當即反問:“李上卿以為,被提前預知的災禍就不是災禍了嗎?”


    不等李斯回答,羋粒斷聲道:“提前預知了的災禍,也是災禍!”


    “而災禍必將造成黔首流離、生民隕命!”


    “遭災的黔首可不會在意朝廷是否提前得到預知,他們隻會在意自己遭了災!”


    “諸多亂臣賊子皆在靜待良機以亂地方,甚至是謀求複國!”


    “即便此番我大秦早早預知了天災,這些亂臣賊子依舊會借此生亂。”


    “一旦一地生亂,臣恐烽煙四起矣!”


    博士公檮(táo)生出列而笑:“非也非也!”


    “楚尚土德,秦尚水德。”


    “今歲天下大旱,令得土地龜裂、地難產糧,何所示?”


    “土德有缺也!”


    “故而今歲之旱非是我大秦無道,而是南楚失德也!”


    “長安君出兵伐楚而回,天降甘霖,水澤萬物!”


    “此乃是水德盈盈,可代天下之證也!”


    羋粒沉聲駁斥:“荒謬!”


    “若果真水德盈盈、可代天下,怎會變為災禍?”


    公檮生平靜的說:“水德盈盈,而疆域難承。”


    “此乃蒼天警示我大秦疆域不廣,若欲以水德代天下德,當繼續開疆擴土,以承皇天厚土之恩也!”


    話落,公檮生還對著嬴成蟜拱手一笑。


    緊隨羋粒和公檮生之後,一眾朝臣博士紛紛起身,爭論不休。


    每每談及陰陽五德、天人感應,發言之人都會對著嬴成蟜一拱手。


    嬴成蟜:……


    不是,你們什麽意思?


    我不信鬼神的啊!


    你們扯你們的陰陽五行五德始終,別把我當權威好不好!


    嬴成蟜的心好累,甚至都沒了吃瓜的興趣。


    群臣爭執良久之後,熊啟終於開口:“啟稟大王,臣以為,群臣會為此爭論不休,天下人便也可能會為此爭論不休。”


    “隻要有爭論,就必然會有心向大秦之人和陰謀作亂之輩!”


    “而一旦有陰謀作亂之輩妖言惑眾、借此生亂,便必會波及多地、撼動社稷。”


    “不可不防啊!”


    熊啟這一句話,便將前麵所有朝臣的爭論和觀點全盤廢除!


    麵對熊啟這釜底抽薪之策,便是公檮生等陰陽家專業人士都無言以對。


    羋粒立刻拱手:“臣附議!”


    “臣以為,當派遣重臣往關東新附之地。”


    “其一,組織當地官吏黔首救災抗災、救濟黔首以安民心。”


    “其二,監督管控地方,以免有官吏怠政,甚至是借天災而謀求暴利。”


    “其二,領兵鎮壓地方,以便立刻撫平亂事!”


    沉默許久的嬴政終於開口:“此言,有理。”


    “諸位愛卿以為,當派誰人往關東新附之地?”


    羋粒以餘光看了熊啟一眼,待熊啟微微頷首,羋粒終於拱手:“今我大秦新附之地甚廣,唯賢才重臣可治!”


    “臣諫,當請相邦東行,以震關東!”


    羋粒之後,一眾楚係外戚齊齊出列拱手:“臣附議!”


    嬴成蟜原本生無可戀的瞳孔一凝。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滿堂朝臣不抓緊時間去籌備抗災,而是在這裏言說什麽天人感應了。


    方才爭論的一切,都隻是為了引出關東新附之地可能生亂這個論點。


    而推導出這個論點的最終目的,就是讓熊啟能順理成章的前往關東!


    挺直腰背,嬴成蟜沉聲開口:“無需那麽麻煩。”


    “諸位同僚不過是心憂關東生亂而已。”


    “本君自請東進新附之地。”


    “若果真有亂臣賊子借此機會動亂,本君可立屠之!”


    嬴成蟜此話一出,把正在山呼附議的楚係外戚們都給整不會了。


    羋粒心思急轉數息後,方才想出了一個駁斥的說辭:“今我大秦疲敝,著實難以支撐長安君領軍出征!”


    嬴成蟜隨意的說:“無需增派兵力。”


    “本君就帶五百家兵出征,每到一郡便領郡兵巡視地方。”


    “若有亂事,本君即刻平之。”


    “本君倒是想看看,可會有亂臣賊子敢在本君眼皮子底下作亂乎!”


    全場啞然。


    因為嬴成蟜這法子,不止低成本,而且沒毛病!


    伏殺他?


    新密縣那數千具屍首已經給出了答案。


    拉起隊伍正麵對戰?


    當年故國猶在之際尚不是嬴成蟜的對手,他們這些亡國之民又憑什麽與嬴成蟜正麵作戰?


    隻要嬴成蟜一出內史郡,別說是關東新附之地的亂臣賊子了。


    便是趙王、齊王和燕王都得徹夜難眠!


    還作亂?


    嬴成蟜能不主動把‘安分守己’的他們從府裏拉出來砍了腦袋都算他們幸運!


    就在楚係外戚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辯駁之際,嬴政淡聲發問:“大秦軍校一期生何時能畢業入朝?”


    “長安君意欲如何領大秦宗室臂助大秦?”


    “可有定計乎?”


    嬴成蟜豁然看向嬴政,沉默幾息後方才搖頭:“皆無。”


    嬴政沉聲道:“既如此,長安君當先畢分內之事。”


    “此番治災,非是長安君當為之事!”


    嬴成蟜沒有辯駁,隻是拱手一禮:“臣,領命!”


    目送嬴成蟜歸位入列,嬴政方才看向熊啟:“群臣皆諫相邦東進而治關東天災。”


    “相邦意下如何?”


    熊啟看了眼嬴成蟜,又看向嬴政,起身拱手:“臣亦以為,關東新附之地恐有動亂。”


    “臣願為王東進,治災、撫民!”


    嬴政欣然而笑:“昌平君不愧為我大秦相邦。”


    “如此,便要有勞昌平君了!”


    熊啟沉聲道:“此乃臣分內之事!”


    “隻是僅憑臣一人之力,恐難治關東數千裏疆域。”


    “臣請擇些許臣屬隨臣同往。”


    嬴政溫聲道:“昌平君乃是我大秦相邦,此等事由昌平君自行操持便是。”


    “寡人深信昌平君!”


    熊啟拱手再禮:“拜謝大王!”


    嬴政略略頷首,開啟了下一個議題:“若此番驟雨果真促成洪、澇。”


    “平亂乃是大事,安民、撫民、救災更是重中之重!”


    “諸位愛卿可有良諫?”


    至此,朝議終於進入正題。


    對於飽受洪澇災害的這方天下而言,任何一名朝臣都或多或少會些治水之策。


    鄭國等人更是治水的專業人士。


    在群臣群策群力之下,一項項應對措施被上諫而出。


    但很多人的心思卻早已不在治災。


    兩個時辰後,治災救災專項朝議結束。


    群臣和大半侍郎都匆匆跑出禦書房,奔赴各自的工作崗位。


    唯熊啟緩緩起身,環視這間曾承載了他不知多少個日日夜夜的房間,方才邁步走出禦書房。


    然而在禦書房門口,熊啟卻看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嬴成蟜。


    “長安君。”熊啟略略頷首以做示意。


    嬴成蟜目光複雜的看著熊啟:“祖母昨日特來尋本君,請本君往華陽宮一敘。”


    “相邦可曾得祖母相邀?”


    作為在權力鬥爭中沉淪了一輩子的人,熊啟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華陽太後此舉所為何求。


    心中泛起些許波瀾,熊啟搖了搖頭:“尚不曾。”


    “想來太後隻是許久不曾見長安君,心中思念。”


    “故而有心請長安君往華陽宮以敘天倫之樂。”


    嬴成蟜沉聲發問:“本君卻是以為,祖母意欲遣本君帶相邦往渭水河畔垂釣。”


    “本君令人向那方水域投喂餌料,日日不休。”


    “而今那方水域內的魚群已頗為壯大,肥嫩鮮美。”


    “相邦可有心與本君同往垂釣乎?”


    熊啟再次沉默幾息後,輕聲一笑:“本相確實有心陪長安君垂釣一番,然治災事大,不能多待。”


    “渭水魚鮮,長江魚亦肥。”


    “治災閑暇之際,本相自會於長江落餌,與長安君相隔千裏同釣河魚。”


    “或可傳為一樁美談也!”


    嬴成蟜眼中流露出濃濃遺憾:“長江魚固肥,然,大魚難釣。”


    “若相邦灑了餌,卻如前番那般最終落的個魚跑、竿斷!”


    “祖母聞之定然心傷。”


    熊啟邁步走向嬴成蟜,平靜而篤定的開口:


    “本相此竿已炮製數十載。”


    “堅也!”


    話落之際,熊啟已與嬴成蟜擦肩而過,頭也不回的走向雨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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