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姬這句話可以說是在孟氏之儒的雷區蹦迪。


    一時間,十餘位博士齊齊拱手高呼:“臣諫……”


    然而趙姬卻沒等他們說完,便淡聲道:“別諫了,孤不納!”


    “都讓開路,別耽擱了孤回返甘泉宮休息。”


    淳於越雙眼發黑,險些又要昏過去。


    淳於越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不講理的人!


    偏偏這人還是大秦的太後,淳於越不敢、也不能對她拔劍相向!


    淳於越隻能轉移方向,麵向嬴政肅然拱手:“王太後知法犯法,有違秦律!有違人倫!有違綱常!有違天理!”


    “昔桃應問孟子,若舜父殺人,舜當何為?”


    “孟子以為,舜當允有司判罰其父,再背父而逃。”


    “臣諫,大王當效舜之舊事,令有司判罰王太後,於行刑之前背負王太後離開大秦,侍奉王太後安享晚年!”


    “如此,大王方才能不愧大秦社稷!不愧大秦萬民!”


    勸不動王太後,難道還勸不動大王嗎?


    王太後不在意社稷,心中無善。


    大王總不能也像王太後一樣吧!


    趙姬卻在嬴政開口之前便已訝然而問:“舜父殺人,舜便要背父而逃?”


    “舜父願意?”


    “他果真能舍得下權勢和富貴,成為流亡野人?”


    “如果舜父不願意,舜是怎麽把舜父背走的?”


    趙姬沒想太多,趙姬隻是真的很疑惑。


    但淳於越等所有博士的腦瓜子卻都一嗡。


    孔子的‘父子相隱’和孟子的‘竊負而逃’共同奠定了儒家親親相隱的思想,明確了‘家優於國’、‘父子大於君臣’的主張。


    包括公羊子等儒家別派儒生在內的很多人都對此並不認同,從法治、人治、治國、天子權責等各個方麵對此加以抨擊,其中討論皆著眼於舜。


    而今趙姬卻將目光落向了舜父。


    且不說舜會不會如孟子假設那樣背著父親逃走,就說舜的父親,他樂意走嗎?


    如果舜父是和舜一樣的君子,舜父為何會違律殺人?


    孟氏之儒的弟子都不能說彼時的律法有問題,因為彼時的律法乃是他們推崇的舜親自製定的!


    既然舜父違背了舜製定的律法,就說明舜不是君子。


    既然舜父不是君子,他怎會甘願拋棄現有的一切成為野人?他完全可以以孝之名命令舜特赦他,繼續享受榮華富貴,舜不從就是不孝。


    舜不顧舜父的反抗強行背走了舜,這種行為是孝還是不孝?


    淳於越心思急轉,數息之後方才緩聲開口:“孟子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舜父自然也有羞惡之心,是非之心。”


    “隻要舜痛陳利弊,舜父自當會因羞惡之心、是非之心隨舜而走!”


    淳於越的這番解釋符合孟氏之儒的理論體係,旁人也很難辯駁。


    但趙姬卻是失笑:“孤不知人是否生而有羞惡之心、是非之心,孤隻知人生而趨利避害、喜富貴權勢。”


    “便是政兒痛陳利弊千遍萬遍,孤亦不願棄王太後之位而走。”


    “諸位所言,著實可笑!”


    在儒家的觀念中,嬴政可能遠遠比不上舜,但趙姬和舜父孰高孰低卻未可知。


    畢竟,舜父可是‘常欲殺舜’,趙姬卻隻起兵叛亂過一次而已。


    身為當今大秦太後,趙姬以母親的身份說出了這般話語,雖不能類比舜父,卻已經可以說明天下之父母不會全如淳於越口中的舜父一般,聽得進子女的勸說、舍得下權力和財富。


    至少,趙姬不會像孟子揣度的舜父那樣老老實實的跟著舜逃亡。


    要麽,嬴政赦免趙姬,行不法之舉。


    要麽,嬴政依律處死趙姬,亦或是不顧趙姬的意誌強行綁走趙姬,行不孝之舉。


    不法或不孝,你們選吧!


    趙姬一句話,爆殺淳於越!


    轅守訥然無言,淳於越頭暈目眩,一眾孟氏之儒弟子盡皆啞然無言!


    趙姬見狀略感無趣,看向嬴政道:“孤還有幾名族人流於外,未能與孤團聚。”


    “政兒切記,盡快將他們尋回,孤要孤的母族整整齊齊在一起,方才能開懷!”


    嬴政忍著笑意,拱手一禮:“唯!”


    趙姬滿意頷首:“吾兒果真純孝!”


    淳於越這才回過神來,趕忙麵向嬴政拱手道:“大王!”


    “王太後尋回母族族人必不是為與族人團聚,而是要以暴虐之刑折磨族人!”


    “大王理應勸諫王太後寬仁,萬萬不能助長王太後暴虐之性啊!”


    淳於越已經不想、甚至可以說是不敢和趙姬交流了。


    淳於越隻能將矛頭對準嬴政!


    嬴政肅然頷首:“寡人自會多多勸諫!”


    趙姬略顯煩躁的說:“孤說過了,孤不納諫!”


    “政兒若是再諫,當是為不孝!”


    “一群腐儒,嘮嘮叨叨的何其聒噪。”


    “孤乏了!”


    “誰人再敢勸諫,孤便令政兒將其處死!”


    趙姬一甩披風,轉身便登上了馬車。


    嬴政輕聲一歎,一臉誠懇發問:“寡人亦知母後所言不妥,寡人卻更不願不孝母後。”


    “諸位博士何以教寡人?”


    淳於越愕然無言,所有儒生齊齊傻眼!


    在孟氏之儒看來,子女孝或不孝唯有父母的感受最為直接。


    如果父母說子女孝順,可能是出於舐犢之情。


    但如果父母說子女不孝,那子女肯定不孝!


    而今趙姬直接把孝的名頭壓向嬴政,逼迫嬴政助他行暴虐之舉,否則就是不孝。


    那淳於越究竟是要勸嬴政為孝而行暴虐之舉,還是要勸嬴政為寬仁而行不孝之舉?


    淳於越始終認為孝是仁之基,今日卻第一次發覺孝竟然能和仁背道而馳!


    韓非毫不掩飾臉上的嗤嘲:“孔子言忠,卻隻是小忠之輩,全無大忠。”


    “孟子言孝,卻隻是小孝之輩,全無大孝。”


    “行於書卷自然華彩,落於實幹卻皆為戲爾!”


    “汝等卻將孟子所言奉為圭臬,可見汝等連小、小、小智也無!”


    嬴成蟜也出列開口道:“本君亦以為孟子之孝不適用於我大秦。”


    “大王之所以特赦王太後,非隻是因王太後為大王之母,更是因王太後於邯鄲城對大王的百般回護。”


    “此番王太後重懲母族,亦是因王太後的母族曾多加欺辱大王並王太後,王太後心中憤恨難耐,故而行暴虐之舉且拒絕納諫。”


    “本君以為,觀大王與王太後之交,便可知天下父母子女之交。”


    嬴成蟜麵向嬴政拱手一禮道:“臣諫!”


    “父母慈,則當要求子女孝。”


    “若父母不慈,則子女不孝不為過。”


    “父母有錯,子女當諫,若諫而無用,不可從。”


    “若子女從父母之錯,不當因其孝而減輕其罰。”


    一眾儒生有心駁斥,因為嬴成蟜此言直接掀翻了儒家‘親親相隱’的思想!


    但再想想方才趙姬的瘋狂,想想嬴政如果真的如孟氏之儒要求的那般不論對錯的孝順趙姬。


    一眾儒生駁斥的話語卻說不出口,甚至是打了個寒顫。


    倘若嬴政真的那麽孝順趙姬,那絕對是大秦甚至是整個天下的災難!


    如果他們不能要求嬴政那麽孝順趙姬,自然也就無法要求天下人那麽孝順他們的父母!


    嬴成蟜繼續說道:“臣以為,小孝孝於家、大孝孝於國。”


    “對父母之孝固然值得稱讚,於國之孝卻更該被傳頌,若家國相悖,當舍家而取國,方才為大孝!”


    “否則,若父母謀逆造反,子女便將處於兩難之地!”


    “以此兩點為基,朝中當廣招天下各家各派,再於民間隨機挑選萬戶人家,深入詢問了解其父母子女之間的相處,製定出符合我大秦現狀、有大秦特色的孝道。”


    “待明確我大秦之孝後,依此孝道訂立律法,重賞名、輕賞利、微罰罪!”


    “並令大秦法吏皆以此孝道教導弟子。”


    嬴成蟜的這番諫言,讓各家各派都不甚滿意。


    於呂不韋而言,沒能將孝定為治國之本。


    於韓非而言,輕賞微罰不足以引導社會思想。


    於孟氏之儒弟子們而言,更是沒能將愚孝和親親相隱帶入大秦。


    但嬴成蟜的這番諫言卻又讓各家各派都有些滿意。


    在呂不韋看來,嬴成蟜將孝視作忠的根基,如果嬴成蟜能夠成功,大秦將首次將孝治納入治國工具箱中。


    在韓非看來,嬴成蟜取用了他孝並非理所當然,父母有付出、子女才有回報的慈孝利益說,將慈、孝視作投資與回報,又將朝廷置於裁決投資與回報是否合理的裁判地位。


    在孟氏之儒看來,嬴成蟜希望讓法吏教導學子們孝道的想法,與孟子‘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的思想更是一模一樣。


    嬴政佯做沉吟後,沉聲道:“寡人以為,王弟此言甚善!”


    “此事,當從速從快!”


    “寡人欲孝母後,卻不知如何施為才是對的,如何施為又是錯的。”


    “還當勞諸位共商而教寡人也!”


    嬴政沒有對由近乎全體關東人發起的以孝為名的逼宮做出任何妥協,隻是出於對趙姬的‘孝’而迎回了趙姬,並采納了由嬴成蟜上諫的不同於關東各方提出的策略。


    關東各方勢力聯手而造的勢,被嬴政強勢破除。


    但嬴政破局的手段卻反而能引得關東人欣賞親近。


    這一局,嬴政全勝!


    迎著嬴政的笑容,便是淳於越等一眾博士也隻能無奈又無能為力的拱手而呼:


    “大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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