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腦海中浮現出在鄭縣的一幕幕記憶,臉上的笑容不自覺多了幾分溫柔:“因為他們值得!”


    “卑下曾以為出身卑賤之人皆是鄙薄無禮、無信無義之輩。”


    “但此次卑下隨長安君同往鄭縣救災,卻看到了不一樣的場景。”


    “長安君進入鄭縣之前,鄭縣險些爆發動亂,災民已經與縣兵有所摩擦,試圖哄搶糧倉。”


    “長安君攜糧進入鄭縣之後,鄭縣上下卻一片景從,紛紛在長安君的吩咐下救援災民。”


    “至此,災民也隻是聽令行事而已。”


    張良的笑容愈發柔美:“然,因我等竭力救援災民,災民對我等的態度也從提防漸漸轉變成為敬畏,最終轉為愛護和信任。”


    “卑下永遠都不會忘記,卑下率衛兵巡查山林之際,麵對數十名災民驟然拔劍。”


    “那數十名災民的眼中竟然沒有半點對卑下的畏懼,更沒有對卑下拔劍相向,反倒是下意識的轉身看向身後,同時拔劍出鞘與卑下同向對敵,並臂助卑下所部共同擊殺了他們身後的野豕群!”


    隻是聽著張良的描述,大秦君臣們便能想象出彼時的場麵。


    馮去疾、李斯等朝臣眼中都不由得浮現出幾分錯愕。


    麵對突然拔劍的官吏將士,黔首竟然沒有絲毫要被抓捕的畏懼,反倒是下意識的認為他們身後有危險,官吏將士拔劍是為了保護他們!


    不止如此,黔首們在下意識認為身後有危險的情況下竟然沒有逃跑,反倒是主動拔劍和官吏將士們共同對敵?!


    這是我大秦的黔首?!


    淳於越奮力揮舞了一下拳頭,恨不能振奮高呼:荀子,開麥!


    就連嬴政也頗為感慨的說:“軍民同心!臣民互信!”


    “此實乃寡人夢寐以求之盛世也!”


    張良笑了笑:“卑下本以為那已是卑下此番救災途中最值得銘記終生的場麵了。”


    “但卑下錯了。”


    “我部人寡,故而需要往返奔波於多個縣鄉裏救援災民。”


    “每當我等安置好一地災民,準備前往下一地繼續救助災民之際,當地災民皆會偷偷用他們珍藏的糧食甚至是肉幹造飯,而後對我等圍追堵截、包抄斷後,將他們烹製的飯菜和他們采摘的野菜送進我等手裏、掛在我等脖子上、塞進我等衣服裏,更是要堆滿我等的車馬。”


    “侍郎蘇角與卑下匯合之前,已在鄭縣被鄭縣災民們圍追堵截過一次,是故有了準備,天還沒亮便依行軍之策率我等繞路離開彤縣。”


    “卻未曾想,災民們竟是派遣曾任斥候的壯丁四處探查,而後再度將我部包圍,但凡還有一名前去救援之人身上還能塞下一根野菜,我等都無法離開彤縣!”


    說著說著,張良不顧身在麒麟殿,竟是失笑道:“卑下做夢都不敢想。”


    “卑下苦學兵法十餘載,第一次真切使用兵法竟是用於與災民較量,其目的更是為了躲開災民們強塞的吃食!”


    若非張良是朝中不少人看著長大的。


    若非張良是嬴成蟜派來的。


    單憑張良這句話就能被大秦君臣轟出麒麟殿。


    為了不被災民們強塞糧食,你們還玩兒上兵法了?


    胡言亂語也不能這麽離譜吧!


    但偏偏,嬴政、王賁、嬴樂等人都是親眼看著張良長大的,他們很清楚張良不是阿諛奉承之輩。


    而嬴成蟜親遣使者的身份也讓其他朝臣對張良多了幾分信任。


    所以當聽到張良這話,轅守終於忍不住看向李斯和韓非,聲音滿是喜意的喝問:


    “博士非,說話!”


    “上卿斯,說話!”


    荀子已經死了,開不了麥了。


    但荀子的兩名親傳弟子可都在這麒麟殿內站著呢!


    來來來!


    開麥啊!!!


    呂不韋顫聲喃喃:“自古以來,簞食壺漿便已是萬民之於官吏將士至高之禮也!”


    “而此番,我大秦萬民卻非隻是簞食壺漿以迎,更是竭盡全力的投食喂漿,反倒是我大秦官吏將士思及黔首生計以兵法躲避!”


    “大王!大王啊!”


    呂不韋麵向嬴政轟然拱手,激動的高呼:“民心已附也!”


    “長安君已為我大秦指明了上得天命、下得民心之路!”


    “長安君此舉,更勝朝中治民二十年之功!”


    “隻要我大秦如長安君此次救援鄭縣一般救援各地,則各地民心皆當附也!”


    嬴成蟜此次救援鄭縣的所作所為,為大秦趟出了一條新的治民之路,更是仁政的絕佳實驗!


    隻要大秦以誠待秦人,隻要大秦每逢大災之際都竭力救助秦人。


    秦人豈能不心向大秦!


    淳於越更是雙眼失焦的看向穹頂,喃喃而呼:“何為仁?此即為仁也!”


    “何為盛世?此即為盛世也!”


    “何為民心?此即為民心也!”


    “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


    “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


    “縱是堯舜之治,亦不過如此!不過如此而已!”


    誠然,嬴成蟜救濟災民的方式方法和周禮、孟子所言皆不相同。


    但嬴成蟜卻實現了就連傳說中的堯舜時代都沒能實現的效果!


    淳於越隻恨自己沒能親眼看到張良描述的場麵。


    否則,縱是立斃於鄭縣,也死而無憾!


    張良的笑容更加燦爛:“是啊,縱觀卑下所讀詩書,也無一能如卑下所見那般震撼人心!”


    “長安君原本並無於鄭縣祭祀的心思。”


    “但在親眼得見這般場麵之後,長安君亦被災民們的心意和軍民之情所震撼。”


    “是故長安君方才下定決心,於鄭縣修築祭壇,祭祀地龍!”


    嬴政沉默數息後,明顯輕鬆了很多的慨然笑道:“寡人未能親見張先生描述的場麵。”


    “但寡人即便隻是聽聞,便覺心馳神往。”


    “長安君願為如此黔首不惜袒露大巫身份,為其祭祀地龍,倒也是情理之中!”


    當知道嬴成蟜是感動於災民的表現方才決定祭祀地龍,而不是在奔赴災區的第一時間便決定祭祀地龍後,嬴政終於放心了些許。


    因為嬴政很清楚,雖然嬴成蟜打心眼兒裏不覺得黔首卑賤,他對待黔首的仁善與尊重是天下間所有權貴加起來都比不上的,雖然嬴成蟜願意為了黔首出很多力氣、費很多心思,甚至是承擔一些風險。


    但嬴成蟜對黔首的仁善和付出是有限度的!


    否則嬴成蟜也不會在嬴政親政之前把心中那些匠造之物盡數藏起、不漏分毫。


    這天下間真正能讓嬴成蟜豁出一切去保全的人,隻有韓夫人和嬴政而已!


    既然嬴成蟜是出於對災民的感動與愛護方才選擇祭祀地龍,而不是出於對韓夫人和嬴政的保護方才去祭祀地龍,就說明祭祀地龍對於嬴成蟜而言沒有致命危險。


    但在沒見到嬴成蟜之前,嬴政卻著實無法完全放下心來,便當即道:“長安君乃是我大秦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大巫。”


    “今我大秦大巫祭祀地龍,寡人身為秦王理應同往!”


    嬴政話音剛落,魏繚就繃不住了。


    你們兄弟倆夠了!!!


    長安君身為大秦第一大將卻不顧個人安危深入災區,以至於本公不得不去思慮萬一敵國於此刻發兵我大秦該如何應對,甚至還要思考萬一長安君亡於災區我大秦該當何如。


    而今大王您又要親往災區?!


    魏繚毫不猶豫的出列拱手道:“災區凶險!萬一地龍再度翻身,亦或是發生瘟疫,恐使大王身處險境!”


    “臣請大王吝惜己身,莫要行險,望大王坐鎮鹹陽!”


    呂不韋也隨之出列拱手道:“臣附議!”


    “長安君並未上請大王前往災區共同主持祭祀,長安君身為我大秦公子、上卿、封君也有資格主祭身為臣神的地龍!”


    “臣請大王吝惜己身!”


    魏繚聞言,不由得對呂不韋投去感激的目光。


    大王並長安君著實是太過肆意妄為,還好大秦有文信侯這等人傑與本官一同……


    然而魏繚的內心活動還沒結束,便聽呂不韋繼續說道:“雖然長安君以一己之力主祭地龍依舊有些單薄,但也無須大王親自前往鄭縣。”


    “臣,願為大王分憂!”


    魏繚:!!!


    魏繚瞪大雙眼不敢置信的看著呂不韋。


    彼其娘之!


    長安君瘋,大王瘋,相邦你也跟著瘋?


    萬一相邦你也沒於災區,那長安君研造的高爐、水碓、水碾等物所造成的影響又該由誰來收場!


    魏繚趕忙道:“本公以為,也無須相邦親自前往鄭縣。”


    “由長安君一人主祭地龍,足矣!”


    淳於越、轅守、馮去疾等近乎朝臣齊齊出列拱手:“臣請為大王分憂!”


    那可是遠勝堯舜之治的盛景,更是千百年來第一位大巫的第一次祭祀!


    儒生們若是能親眼看到那樣的盛景,死而無憾!


    馮去疾、李斯等人則是根本不相信大秦能出現那般盛景,唯有他們親眼看到才能相信災區黔首真的會如張良所言一般。


    至於餘下朝臣?


    誰不想親自前往鄭縣,用他們的雙眼去驗證真偽、見證曆史!


    唯有嬴樂穩坐釣魚台,甚至是笑而撫須。


    這可是祭祀活動,少了誰都不能少了他們奉常衙署啊!


    魏繚雙眼溜圓的看向一眾朝臣:“諸位,無懼地龍再翻身乎?!”


    嬴樂這才上前一步,輕笑道:“長安君已至鄭縣,我等何懼之有?”


    “地龍或許會與我大秦打個招呼,但定然不會再度翻身!”


    嬴政暢快大笑:“奉常所言,甚善!”


    “既然諸位愛卿皆有此心,那便隨寡人同往!”


    除魏繚之外的所有朝臣齊齊拱手歡呼:“拜謝大王!”


    唯有魏繚抓向他已經頗為稀疏的頭發,苦澀長歎。


    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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