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七年一月十八日。


    本該溫熱的鮮血在流出體內的第一時間便遭到了冷空氣的霸淩,迅速瑟縮成為一團血冰留在原地而不敢擅自奔流,以至於涿城整體看起來還算幹淨。


    但兩軍將士卻都明白涿城戰場的烈度有多慘烈!


    “滾石擂木!給本將放!”


    “槍兵棄弩持槍上前,弩兵後撤,繼續射!不要停!”


    “二五百主屈路所部,立刻馳援西北角!”


    “袍澤們跟本將上!將胡賊趕下城牆!”


    巴特爾所部不吝傷亡、不分晝夜的攻城,將鄧明所部兵力稀少的弱點暴露無遺。


    饒是鄧明已經令麾下將士輪流休整,依舊難以扛得住如此高強度的鏖戰。


    眼見一股東胡士卒順著雲梯湧上城牆,鄧明手中卻再無部隊可用,鄧明不得不親自挺槍前衝,與衝上城牆的東胡士卒戰成一團!


    “殺!!!”


    怒吼間,登上城牆的東胡士卒終於被斬殺幹淨,鄧明快步跑向雲梯,看也不看的順著雲梯刺出長槍,便又洞穿了一名東胡士卒的天靈蓋。


    打出些許空檔後,鄧明果斷抽身後撤,斷聲喝令:“落擂木!”


    沉重的擂木順著雲梯砸落,將所有攀附在雲梯上的東胡士卒盡數砸落城牆。


    隻可惜,剛剛填上了一處防線,另一處防線便再度告急。


    鄧明正要抽身前去馳援,二五百主屈路卻快步跑到了鄧明身側,低聲開口:“都尉!我部弩矢已僅剩萬枚左右!”


    鄧明瞳孔猛的一凝:“怎會消耗的如此之快!”


    若是將萬枚弩矢頂部的銅盡數取下鍛造成錢,買來的錢財足夠一個鄉的鄉民一年嚼用。


    但在戰爭中,萬枚弩矢卻隻夠屈路所部完成三十輪輪射!


    在現在的戰爭烈度之下,三十輪輪射都不夠一個時辰用的!


    屈路看向城外,苦聲道:“末將已是在省著用了。”


    “若是用的再省一些,我部所守的城牆早已淪陷矣!”


    此戰至目前為止,胡秦兩軍的戰損比在十二比一左右。


    而這誇張戰損比的背後,卻是秦軍瘋狂消耗的弩矢儲備!


    一旦秦軍弩矢的密度降低,敵軍如潮水般湧上城牆的士卒頃刻間便可吞噬整個擢城!


    屈路走近鄧明一步,壓低聲音道:“主帥之令,乃是令我部詐敗。”


    “我部與敵軍戰至如此再退,已經足夠令得敵軍不生猶疑。”


    “都尉!遲則生變啊!”


    曾經的鄧明是東陵山大當家,曾經的屈路卻是楚軍都尉。


    雖然現在兩個人的身份顛倒,但鄧明卻願意相信屈路給出的分析。


    鄧明遙望那麵白纛,眼中流露出幾分不甘,但隨後又化作堅定,沉聲下令:“傳本將令!”


    “各部弩矢輪射十輪,三刻鍾內用盡所有滾石擂木!”


    “三刻鍾後,開南城門!”


    “各部依原定計劃由南城門衝殺出城,本將親自斷後!”


    鄧明很希望能借此機會再賺一些軍功。


    但,沒法子了。


    再不退,可就退不了了!


    三刻鍾後,涿城南城門大開,兩架戰車一馬當先的衝殺而出,凶狠的撞入前方胡賊叢中,硬生生殺出了一條缺口,千名秦軍步卒緊隨其後,沿著戰車衝出的缺口徹底撕爛了這道防線!


    達賚見狀精神一振,連聲道:“父王,敵軍終於出城了!”


    “敵軍依托城牆為憑,我軍奈何不得敵軍。”


    “而今敵軍出城邀戰,我軍完全可以將此部困在城外,完全吃掉!”


    巴特爾卻斷聲道:“傳令呼日喝提所部,向西轉進,讓開道路!”


    “放秦軍走!”


    達賚愕然:“父王!”


    巴特爾聲音加重:“秦軍不是要出城邀戰,秦軍這是要逃!”


    “一個優秀的獵人絕對不會把熊虎這等凶狠的獵物逼至絕路,唯有給其活路、綴尾襲擾才能在確保自身安全的情況下斬獲獵物。”


    “在戰爭中也是如此。”


    “我軍不能把要逃的秦軍憋回城裏,反而要放秦軍逃走,如此才能輕而易舉的拿下涿城、殲滅敵軍!”


    達賚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父王說的對!”


    父子二人遙遙看著鄧明率殘軍退出涿城,直至鄧明所部南遁五裏且再無秦軍出城後,巴特爾才終於開口:“傳令額日勒欽所部,追擊秦軍!”


    “莫要傷了此軍將領的性命,本王要親自見一見那名勇士!”


    “傳令呼日喝提所部,奪城!”


    聽得將令,呼日喝提頓時就興奮了起來。


    先入城者先劫掠,這是東胡各部都認同的規矩。


    而今巴特爾把率先進城的機會給了呼日喝提,這不隻是榮譽,更代表著巨大的利益!


    呼日喝提迫不及待的喝令:“族人們!將士們!進城!”


    呼日喝提所部士卒當即攀著雲梯湧入城內,又從內部搬開城門閂,拉開了阻攔東胡兩日一夜之久的城門。


    呼日喝提輕夾馬腹,懷揣著對美食、美酒、美人、金銀珠寶和甲胄兵刃的幻想,雙眼放光的奔入城內。


    但當呼日喝提真切站在了涿城的街道上,卻發現街道兩側不止沒有造飯的炊煙,甚至沒有壓抑著的哭聲!


    呼日喝提心頭升起一個不好的預感,肅聲喝令:“入門,查!”


    一間間房舍的大門被踹開,一名名胡賊闖入房內粗暴的搜查。


    然而各部胡賊傳回的消息卻都毫無二致。


    沒人!沒錢!沒糧!


    當鄧明所部退出涿城,這座城池竟是變成了一座空城!


    呼日喝提恨恨的一拍大腿:“這些南人定是早早就知道了我等天之驕子的行蹤,早早就遣散了城內之民。”


    “那些秦軍之所以死戰不退,定是在為城內之民拖延時間!”


    “我軍近萬勇士戰死才奪取此城,結果卻隻得了一座空城!”


    “南人,無恥!”


    但,這真的是一座空城嗎?


    東、西、南、北四方城牆下方以木板支撐的暗坑內,四名死士估算著時間,先後從懷中取出了一枚火折子。


    用力吹了幾口氣,將火折子中的火焰吹的更加明亮,四名死士坦然的火折子湊近引線,眼睜睜的看著火焰順著引線一路上攀。


    “轟~”


    空氣摩擦之音炸響,四朵火焰綻放於石油之上,又迅速攀上附近的草垛,最終蔓向潑滿涿城的桐油!


    “起火了!南邊起火了!”


    “北方起火了!速速上稟當戶!”


    “火!全部都是火!東西南北全都是火!這定是敵軍的圈套,快跑啊!”


    聽到族人將士的呼聲,呼日喝提下意識的抬頭眺望,便見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竟都已升騰起熊熊大火,並以超出呼日喝提認知極限的速度向外擴張!


    自幼生活在山林中的呼日喝提不止一次見到過山火燎燃的場景。


    每一次山火臨凡,對於東胡而言都是一場巨大的災難。


    巨木被燒毀、獵物被燒死、族人也會葬身於火海。


    數百裏甚至是千餘裏內的一切,將盡數化作焦炭!


    東胡人心中對火焰的畏懼遠遠超過華夏之民。


    “怎會如此!”呼日喝提頓時挺直了腰杆,瞳孔之中滿是震驚和恐懼:“怎會出現如此大火!”


    “跑!”


    “快跑!”


    “快跑啊!”


    呼日喝提的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肌肉已經驅使聲帶發出了命令,更是驅策戰馬向著南城門方向猛衝而去!


    如無意外的話,以呼日喝提的速度可以在火勢大漲之前抵達城門,呼日喝提胯下那匹駿馬也能帶著呼日喝提跨越火蛇,承載著他脫離火海。


    但,那名蹲在南城牆下方坑洞內的死士卻是又從懷中摸出一柄匕首,一下又一下的切著身側那根兒臂粗的麻繩。


    “呲~嚓~呲~嘎~”


    刺耳的切割聲聽之令人牙酸,但在死士耳中卻好似最美妙的樂章,以至於他切割時的動作還帶上了些節奏。


    當兒臂粗的麻繩僅剩小指粗細,麻繩再也扛不住巨力拉伸,殘存的幾縷麻繩猛然崩斷。


    “崩~轟!!!”


    麻繩末端,那高高懸於城門洞內側上方的斷龍石再也無須對抗拉力,在重力的作用下轟然砸落!


    不止將兩名跑在斷龍石下方的胡賊砸成肉糜,更是為城門設下了一道高達一丈的門檻。


    正在策馬狂奔出城的呼日喝提驚聲悲呼:“籲!!!”


    “嘭!”


    勒馬不及,呼日喝提胯下戰馬一頭撞上了斷龍石,就地躺倒再也沒了起身的可能。


    呼日喝提也被順勢甩在了斷龍石上,但提前做了避讓動作的他卻僥幸沒被撞死。


    呼日喝提回望身後越來越大的火勢,又看了看眼前的斷龍石,眼中滿是絕望。


    戰馬不可能跨越這塊巨石,呼日喝提隻能強忍著渾身劇痛伸手抓住斷龍石上的凹凸,試圖自己爬出城外。


    但城門旁不遠處的一塊地麵卻突然掀開,一名身穿鑄鐵半身甲的死士手持長劍躍出暗坑,第一時間便盯上了頭發上掛著綠鬆石的呼日喝提。


    攥緊劍柄,死士輕聲喃喃:“阿翁、阿母、良人還有鄉親們。”


    “額今日要為恁們報仇了!”


    邁步前衝,死士臉上湧現出不正常的潮紅,嘶聲咆哮:“胡賊!”


    “與額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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