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不再隻是礙於嬴成蟜的麵子來看這篇文章。


    而是迫切的、甚至可以說是如饑似渴的繼續向後翻閱!


    待到一卷竹簡看完,嬴政如飲甘霖般久久不能自拔。


    滿卷竹簡一千五百餘字。


    然而每一筆每一劃的字縫裏卻都隻寫著四個字。


    中央集權!!!


    嬴政拍案而起,暢快大笑:“好一篇《揚權》!”


    “好一句‘事在四方,要在中央’!”


    “此一言,道盡寡人心中所想,訴盡寡人心中所願!”


    “彩!”


    “大彩!”


    嬴政現在的執政思路便已有了中央集權的影子。


    但嬴政實現中央集權的方法是讓各地將《秦律》無法解決的政務或《秦律》本身存在的問題盡數撰寫成奏章,交由嬴政親自決斷。


    事無巨細,皆由王決!


    所以嬴成蟜擔心嬴政會被累死不是沒道理的。


    如果嬴政不作出改變,那麽隨著大秦疆域的擴張,嬴政哪怕每天工作十二個時辰也不可能批閱完所有奏章!


    大秦廣袤的疆域和遲滯的通訊速度也讓嬴政根本沒辦法用這種笨辦法去治理整個天下。


    然而今日,韓非卻為嬴政送上了中央集權的基石和秘籍!


    嬴政手握竹簡,快步走下高台,站在韓非麵前拱手一禮:“寡人拜謝先生贈書!”


    麵對這個滅亡了韓國的敵國君王,韓非雖然表麵淡然,內心深處始終帶著幾分敵視和抗拒。


    結果嬴政這番態度卻把韓非給整不會了。


    韓非做好了嬴政譏諷他隻會空談的心理準備。


    韓非也做好了嬴政嗤嘲他是個瘋子的心理準備。


    他都已經習慣了。


    但讓韓非萬萬沒想到的是,等待他的竟是嬴政如此誠懇的感謝!


    韓非表情依舊平靜,內心卻是翻江倒海的發問:“秦王以為韓某此文有用?”


    嬴政過分親切的握住了韓非的手,暢快大笑:“何止有用?”


    “此實乃治國之良策也!”


    “僅此一文,便足可令韓先生名傳千古,更可治天下千年!”


    “寡人得此文,如獲至寶!”


    “寡人得先生,如魚得水!”


    一篇《揚權》再加上嬴成蟜的舉薦,讓嬴政十分看重韓非此人,言語間盡是稱讚。


    但連嬴政自己都沒想到,他這番話說的還是有些保守了。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這一思想不止為所有大一統國家奠定了理論基礎,更是極少數誕生於奴隸製社會末期,不加修改便可縱跨整個封建王朝史,被每一個大一統王朝所青睞,直至新時代仍被偉人高度讚揚、持續使用的指導理論!


    而類似的思想和文章,韓非還有三車!


    麵對如此大才,嬴政滿心誠懇的求教:


    “韓先生大才,然寡人卻多有不明之處。”


    “不知可否請韓先生解惑?”


    話音剛落,蘇角就低聲提醒:“大王,該朝議了。”


    “三公九卿已於禦書房內等候許久。”


    韓非下意識的便說:“朝議要、要緊,秦王先、先忙便是。”


    讓三公九卿幹等著?


    本公子哪來那麽大的麵子!


    嬴政卻果斷擺手:“請諸位愛卿自行商議,議定之後各撰奏章放於寡人案幾之上便是。”


    “待寡人得暇,寡人自會閱之。”


    看著嬴政誠懇的目光、聽著嬴政果斷的聲音,韓非的心。


    亂了。


    二十餘年的思考和鑽研、二十餘年的無人問津不被理解,而今終於得到了明主的賞識!


    可為什麽!


    為什麽認可自己的卻是敵國的君王!


    為什麽我大韓的王就不能認可本公子的所思所想!


    嬴政誠懇的拱手再禮:“先生所言深得寡人心意。”


    “然,先生所諫之策皆是術。”


    “術,難承也!”


    “可有全此功之法?”


    懷揣著無比複雜的心情,韓非沉聲回應:“吾此策可撼國之根基。”


    “若欲竟功,術、法、勢缺一不可!”


    “法、勢如何展,吾亦已撰寫成文。”


    嬴政當即追問:“先生可攜此文入秦乎?”


    韓非隨意的說:“皆、皆在宮門處。”


    嬴政朗聲喝令:“即刻將先生之物盡數送來此地!”


    韓非原本隻是帶著給故韓王室找條退路的心思而來,本沒準備和嬴政聊太多。


    但,他真的好真誠!


    韓非已經年近五旬,但這卻是他第一次受到當權者如此看重!


    心潮起伏間,韓非忍不住開口:“非所撰之文,皆散亂而不成篇也。”


    “若秦王有意,非可將非之文加、加以梳理,供秦王細細觀之。”


    嬴政大喜拱手:“多謝先生!”


    看著嬴政不似作偽的喜悅,韓非也不自覺的露出笑容:“文、文出於非之手,今文不在,非為王解惑便是。”


    “萬乘之主,千乘之君,所以製天下而征諸侯者,以其威勢也!”


    ……


    鹹陽宮內再次出現了一老一少相對而坐,一人講解一人聆聽的場麵。


    可惜,新人已經換了舊人。


    韓非被嬴政熱切的目光看的暈暈乎乎的,畢生所學不可控的往外掏。


    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呂不韋卻頹然的坐在馬車內,雙眼無神的看著窗外。


    自從嬴政的命令抵達洛邑,呂不韋就再沒說過一句話!


    他隻是聽著門客們悲哭,看著家人們收拾行囊驅趕車駕。


    然後沉默的坐進馬車,跟著車隊一同前往蜀地。


    沒有人知道呂不韋的心裏在想什麽。


    也沒人知道嬴政的那一番話對呂不韋而言是怎樣的打擊!


    直至行過函穀關,呂不韋才終於喃喃輕笑:


    “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


    “君何親於秦?號稱仲父!其與家屬徙處蜀!”


    呂不韋的笑聲之中滿是自嘲與悲愴。


    “本侯何功於秦!”


    呂不韋不隻是兩朝老臣,兩代秦王的登基也都離不開呂不韋的臂助。


    不止如此,呂不韋當政期間更為大秦內養錢糧、外拓疆域、破除合縱、遊說六國。


    樁樁件件,哪個不是大功?


    “本侯何親於秦啊!”


    如師如父的引領著嬴政成長,這難道還不算親近嗎!


    且仲父之稱不是呂不韋逼迫嬴政喚的。


    那是莊襄王的命令啊!


    呂不韋也曾推脫過。


    可為了讓呂不韋全心全意的輔佐嬴政,莊襄王卻在臨死之前不顧呂不韋的反抗,強行將這個稱呼按在了他的頭頂。


    而今,這個稱呼卻反倒是成了他的過錯。


    “本侯這一生都做了些什麽?”


    “大王何故恨本侯如此!”


    嬴政申斥的內容並不是對呂不韋最大的打擊。


    真正讓呂不韋心如死灰的是他發現他對嬴政的教導其實都是無用功。


    呂不韋主張君主專權卻反對君主獨斷,同時希望君主知人善用,隻處理應該由君王處理的工作,餘下的盡數交給官吏。


    然而嬴政卻事必躬親,恨不能把自己累死才算滿意。


    呂不韋反對迷信鬼神。


    嬴政卻對鬼神深信不疑。


    呂不韋主張孝道。


    嬴政卻險些囚死趙姬。


    如此種種,不勝枚舉!


    而給予呂不韋致命一擊的,則是嬴政申斥他這件事本身!


    呂不韋能感受得到嬴政對他的提防、抗拒和打壓之心。


    呂不韋也能感覺的到,因為他的存在,導致嬴政在刻意漠視《呂氏春秋》,甚至故意反《呂氏春秋》而行之。


    身為一名理想主義者,呂不韋的存在反倒成了他實現理想的絆腳石。


    何其悲哀!


    “哈哈哈~”


    慘然而笑間,呂不韋感覺自己的一生都成了笑話!


    “家主?”


    “侯爺!”


    終於聽到了呂不韋的聲音,附近的人都趕忙跑向馬車。


    一路護送的薑讚更是直接湊到了馬車旁,恨不能立刻掀開車簾,看看呂不韋的現狀。


    然而呂不韋卻沒有撩開車簾,隻是輕聲吩咐:“為本侯準備鴆酒一爵。”


    薑讚目露愕然。


    這種時候呂不韋還能害誰?


    他隻能害他自己!


    薑讚臉色蒼白,顫聲勸慰:“主上,蜀地固然荒涼,但蜀地卻也有諸多開墾過的良田,也有修築好的城池。”


    “有我等陪侍,主上便是久住蜀地也必不會淒苦!”


    “且大王之怒隻是一時的,待到大王消了火氣,定會再召主上回朝的!”


    “為了天下!為了萬民!請主上莫尋短見啊!”


    呂不韋淡聲道:“本侯這一生,值了!”


    “與其去蜀地淒苦度日,不若就此了卻殘生。”


    “倒也能免得落個英雄遲暮,徒增君臣不快。”


    既然本侯的存在反倒是成了本侯夢想的阻礙。


    那本侯便自行赴死!


    待到本侯離世,大王想來就不會再因為本侯的緣故而對《呂氏春秋》有所偏見。


    待到本侯離世,大王對本侯的恨意和提防也當能隨之消散,或許便能冷靜、理智的思考本侯昔日教導。


    為了思想的長存,本侯的肉體又何懼死亡!


    薑讚怒道:“若主上隻是活著便可令君臣不快,那這君臣之義何須繼續存在?”


    “既然這大秦容不下我等,我等就去他國!”


    “普天之下非隻是大秦能夠承載我等的理想。”


    “無論哪個國家都必奉主上為座上賓!”


    “無論去哪個國家,我等皆當追隨主上左右!”


    薑讚真心替呂不韋覺得不值。


    你隻是嬴政的仲父,不是嬴政的生父。


    你何至於做到如此地步啊!


    隨行數千人齊齊拱手而呼:“勿論何地,我等皆願隨主上左右!”


    饒是薑讚等人百般勸說,呂不韋卻隻是沉聲嗬斥:“若還當本侯是你等主上,便去給本侯尋鴆酒一爵。”


    “若不尊本侯之令,又何必奉本侯為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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