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許時的話,東方曉倒也沒有很意外。


    因為她其實看的很透徹,海神石這件事許時雖然做的過分,但也留了很多回圜的餘地出來,擺明了不是真的要趕盡殺絕。


    比如說海神石交易隻停留在了帝國主城,並沒有往周邊的其他郡縣擴散。


    再者,他雖然也有開設交易,從市民手中收購物產,但其實他還可以做的更絕一點,比如最簡單的,開放貸款。


    如果他真這麽做了,那一定會為帝國的經濟帶來毀滅性的打擊,但他沒有,這就已經帶著些點到為止的味道在了。


    包括第一點在內,不敢說這些事情絕對沒人去做,但這其中還真沒有他許時一方的人,再加上這場風波來的快去的也快,目前為止,造成的影響依舊還被框在主城之內,算的上不幸中的萬幸了。


    反正東方曉不覺得這是許時的一時疏忽——畢竟她不得不承認在玩弄經濟這方麵,許時的手段是要吊打他們華蘭帝國所有人的,那自己能想到的事情,他又怎麽可能想不到?


    以及他今天來和自己麵談……講真,雖然他咄咄逼人的態度真的讓東方曉很是不爽,但許時做出這個行為本身,就已經代表了他想要談判。


    而且是和她自己一個人談判,個人傾向昭然若揭。


    否則的話,他是完全可以不管不顧的,躲在銀鬆島穩坐釣魚台就好了不是麽?無論王室和教廷要出多大的血,他都是雷打不動的受益者。


    外鄉人的好處就在這裏了,進可攻退可守……尤其還是實力不俗的外鄉人,連海神那等存在都能被他解決,真想用武力強行讓他做些什麽,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所以,前麵鋪墊了那麽多,現在的局麵還是他本就想要的結果罷了……利害關係他也早已講明,如今要的就是她東方曉的態度。


    自己的態度麽……關於這一點,小女皇倒是很好確認。


    事實是自從她說出“你想怎麽辦”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算是表明了態度。


    “許先生先說說看,你的條件吧。”


    於是她並沒有多少糾結,遲疑了片刻後試探著問道,“朕,朕也不可能你說什麽都無條件答應,還是要先聽聽才行。”


    “我理解的,女皇陛下有這個態度就很好了。”


    許時很滿意的點了點頭,“不枉我一直對你欣賞有加。”


    “我真的很欣賞你哦,東方小姐。”


    他很認真的展開了這個話題,“正如我之前所說,你是為數不多能看清形勢,且精準抓住機會的人……即便這樣做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但在我看來,這依然是很優秀的品質。”


    “你……真的這麽想嗎?”


    小女皇的眼睛多了幾分亮光,也不糾結他稱呼上的變化,反而帶著點急切的追問道。


    “不然呢?你希望我說你是個壞孩子?冷血無情,為了自己的利益便置臣民於不顧?”


    許時笑了,“我不否認你這樣做確實有點啦,但你找我來麵談,不也提到了該如何將影響降到最低?無非是個順序上的問題而已,你把自己放在前麵又有什麽錯?”


    “哪怕你真想做個先人後己的好皇帝,似乎也沒有施展的平台,不是麽?”


    “更重要的是,我也是個壞人,所以我隻會誇你做得對。”


    “……先生還是直接說出你的條件吧。”


    聽到他這麽說,東方曉的麵色有些古怪,言語中又多了幾分催促,希望他趕快進入正題。


    她能聽出許時的恭維發自內心,這可算是相當難得了……而她其實也真需要從別人那裏找點認同,好讓自己心裏的負罪感沒那麽重。


    結果認同倒是認同了,但這個度似乎有點過分,哪有人真能麵不改色說出自己是壞人的,這是否有點?


    反正小女皇自己是有點不敢往下接了,不然要怎樣,承認自己真是他口中的壞孩子?


    女孩子家家臉皮薄,這種話她可說不出口。


    不過無論如何,這份認同還是讓她心裏舒服了不少,而且該說不說,這家夥的聲音似乎有種魔力,古井不波卻自然而然帶著些蠱惑的味道,也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如何。


    反正她總感覺再說下去,自己會有些招架不住。


    所以你還是別誇誇啦,聊點幹的!


    “好吧好吧。”


    許時表示理解,撫掌輕笑道,“不過在我說出條件之前,東方小姐不如先聽聽,我能為你帶來什麽好了。”


    “一,有關海神石交易產生的負麵影響,也用不著王室出什麽價格回收我手上的物資,實話告訴你,你們的金銀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所以哪怕免費給你又有何妨呢?”


    “至於你要不要讓程古劍出血,出多少,怎麽出,那就是你的事情了,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幫你出點主意,多出來的部分,你拿去充國庫也好,補充你自己的私人小金庫我也無所謂。”


    光是這一個條件,就差點沒讓東方曉驚呼出聲。


    要知道,哪怕隻是一個主城,需要王室來填補的虧空也不算是小數目了,畢竟幾乎整座城市的人都參與了進來,這些天光是想想要從國庫撥出多少,她都會覺得肉痛不已。


    結果許時輕描淡寫一句話,就要將這個窟窿全數補上。


    這不是小朋友的零用錢哎,你真的財大氣粗到這個份上了嗎?!


    哦,你們的城邦不用金銀……但這其實算不得理由,有道是入鄉隨俗,在夜罪之城這或許無所謂,但你如今不也還是在華蘭帝國的領土?


    換做是她自己,東方曉絕不認為她能有這個魄力。


    “二,我願意將我們的關係視作結盟,所以,一旦我們成為盟友,東方小姐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


    許時不理會她的訝異,悠悠然又舉起一根手指,“比如說……程古劍。”


    憑心而論,這個條件可比第一個更加誘人,以華蘭帝國的模式來看,金錢的盈虧隻是一時的,不會真的出現金錢上的大問題。


    但小女皇聞言,反而冷靜了下來。


    “……為什麽選我?”


    前襟的起伏重歸平靜,她很認真的問道。


    這是一個她一直好奇的問題,如果以外來者的角度來看,一個手握大權的重臣,和一個權力稀薄的吉祥物女皇,怎麽看都是和前者合作更有利。


    可偏偏從第一次見麵時她就注意到了,許時似乎一直更偏向於她,由不得她不奇怪。


    “我不是說了嘛,你和我之前的境遇很是相似。”


    許時輕一攤手,“所以我很能理解東方小姐心中所想……就拿這次的事情來說,如果真的是皇室全權解決,我想人們也會對程古劍感恩戴德,反之,若是王庭袖手旁觀,人們唾罵的卻會是你。”


    “如果你是個扶不起的阿鬥,如此這般倒也無妨,但我很清楚,你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抱負,隻不過頭頂一直有座大山壓著,縱然天大的抱負,又能施展出幾分?”


    東方曉不知道阿鬥是誰,但也能理解他的意思,聽他這麽說自然不好受,不自覺咬緊了上唇。


    真相永遠都是快刀,許時說的和她的人生哪怕不是完全一樣,也可以說是十分相似了。


    她的父親,也就是帝國的先皇逝世的早,她不否認自己是年幼繼位,父親臨終前安排了程古劍輔政,也是出於對她的關愛。


    但如今她已經二十一歲了!坐在皇位上也已經有十四年之久,心態更是和當年截然不同,原先對程古劍有多依賴,如今就有多麽怨恨。


    很多時候,她的旨意是真的落不到實處去的,對方輕飄飄一句“陛下尚幼仍需磨礪”就能將她的想法全盤否決,換成誰來能受得了?


    別說什麽她不是完全被架空,對於帝王來說,權力這種東西,哪怕被分走一點,都是會讓人寢食難安的。


    可她又能做什麽?多年影響下,朝堂上大多人也信任程古劍多過信任她,她甚至連一句“大公何時還政”都不敢問,誰知道問出去會怎麽樣呢?


    她能做的,似乎也隻是一如既往的扮演吉祥物的角色,做出天真無邪的模樣收獲大家的讚美……但仔細想想,真的都是發自內心的讚美嗎?不定有多少人在背後譏諷呢。


    “東方小姐聽說過金絲雀嗎?”


    許時卻仿佛對這一切置若罔聞,自顧自繼續說道,“羽毛光潔,歌喉動聽,人見人愛的美麗小鳥,卻隻能一輩子生活在黃金打造的鳥籠之中,一旦想去看看外麵的世界,下場就隻有頭破血流。”


    “我覺得和你的境遇很像呢……喏,送你個小禮物。”


    說話間他變戲法般掏出了一隻雕刻精美的小鳥,走上前來擺在了她的案前。


    “……滾開!朕不需要!”


    看到這小巧的擺件,東方曉瞬間失去了理智,發瘋般的揮袖一掃,將其打落在地摔個粉碎,連帶著案台上的其他物件,也丁零當啷掉了一地。


    許時拿這東西出來可能就是想應個景,說實在的不過是個巧合,但偏偏之前程古劍也給過她類似的“禮物”,甚至連材質都是一樣的海神石。


    這一刻,她是真的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優雅端莊的小女皇瞬間化作了麵紅耳赤的潑婦。


    “……抱歉,許先生,朕剛才有些失態,還請你不要見怪。”


    喘了好一陣粗氣,她才如夢方醒般回過了神,“你繼續說吧。”


    “嗯。”


    許時完全不在意,送什麽無所謂,意思到了就行——現在看來哪裏是到了那麽簡單,效果比他想的還要好。


    所以說,自己近來的提升也是很顯著的嘛,言語中附帶一些「惡念熵增」的影響,哪怕對方具有免疫,說到了痛處一樣有效。


    “光是幫你對付程古劍恐怕也不夠?王室之外還有教廷……至於帝國本身,你可以看看這個。”


    他又亮出了幾張圖片,正是處於蓬勃發展的銀鬆島。


    “我想東方小姐比我清楚,如今的華蘭帝國需要一場變革,而這一點,恐怕隻有我能帶給你。”


    沒錯,掀起經濟戰什麽的,如果隻是為了報複那未免也太低級,更重要的是向東方曉傳達夜罪之城更加先進的理念和技術,這些東西可比金山銀山還要珍貴。


    而且這裏還隱隱帶著點示威,甚至威脅的意思在了,如果華蘭帝國隻是偏安一隅,那你們怎麽發展都無所謂,但現在知道了外麵還有其他的城邦,其他的世界,固步自封還會是一個好的選擇嗎?


    顯然不是。


    “……開出你的條件吧。”


    小女皇長長鬆了口氣,坐在椅子上,沒經過多少考慮便點了點頭。


    不得不說,這一套組合拳無論是威逼也好,利誘也罷,她是真的一個都無法拒絕。


    吸引力太大了……說實話她選擇把寶押在許時身上,看重的就是對方身懷奇思,還能夠隨時令局勢大改的能耐——或許這些真的在他們的城邦是基操,但對華蘭帝國來說,這就是無上的珍寶。


    當然了,還有她和許時之間潛移默化的共情——對方曾經也和自己一樣處處被人掣肘,他如今的風範,又何嚐不是自己期望中的模樣?


    真要說的話,這才是最吸引她的那一個點。


    “我的條件不多啦,東方小姐不用擔心。”


    許時臉上掛著笑,微微頷首道,“第一,我需要借助你的能力,我夫人在海神一役中受到了精神侵蝕,需要王室的聖光能力幫忙治愈。”


    你說的是你哪個夫人……東方曉第一個想到的問題居然是這個。


    不過這並不是什麽值得計較的事情,甭管是哪個似乎也沒什麽影響。


    所以她沒想多久就答應了下來,“好,如果我的能力能幫到她,一定會盡全力幫你救治。”


    “二,既然教廷也是我們共同的敵人,那有些事情當然也要一起麵對。”


    許時再次伸出第二根手指,“所以之後我需要你下達一道旨意,允許我開設新的教派。”


    “!”


    一和二的跨度似乎有點大,東方曉又一次瞪大了眼睛。


    講真,她自己當然一直把教廷放在敵對的位置上,至於許時為什麽這麽針對教廷,在她想來就是他之前和洛宇的種種齟齬?


    但現在看來可不止那麽簡單,這個人的野心大的離譜!


    這是擺明了要和教廷唱對台戲!而且是上來就跳臉!


    至於他說“一起麵對”也沒什麽好解釋的,如果開設新教的旨意是由王室下達,那和當麵宣戰也沒什麽區別了,算是將兩方牢牢捆在了一條船上。


    “……什麽時候?”


    不過這個條件也一樣可以接受,甚至與其說是條件,倒不如說是許時支給她對付教廷的招數了……這麽看來,小女皇當然也不會否決。


    “我需要的時候,不會太久。”


    “好,朕答應你,還有麽?”


    “還有一條。”


    許時臉上的笑容愈發明媚,卻仿佛賣關子般沒有直接說出來,隻是緩緩起身,來到案台前,上下打量著東方曉本人。


    “……你!”


    這種眼神不難理解,至少對於二十一歲的東方曉來說不難理解。


    所以她的雙頰一下變得緋紅,不自覺往後挪了挪,“你莫不是要……”


    之前她沒往這個方向去想,主要是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許時的奇謀上。


    如今想來,她才恍然,這家夥也是個男人!


    而且還是很好色的那種男人……廢話,不好色哪來那麽多妻妾?


    所以他才更傾向於自己……可不是麽,程古劍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大叔,哪有如花似玉的小女皇更有吸引力?


    她對自己的樣貌還是很自信的,也很難想得出對方這樣的肢體語言有什麽別的含義。


    氣氛一下變得有些曖昧,她本人也是越想越羞憤——不可否認的是許時的確很帥,但他的條件裏還囊括了自己這個人,這……


    “哎?東方小姐在想什麽呢?”


    見她這樣,許時反而露出了一臉無辜的表情,“你該不會以為是我要借機要挾,讓你嫁給我什麽的吧?”


    “放心吧,怎麽可能呢?你想的太多啦。”


    ……嗯?


    東方曉一句“難道不是嗎?”還憋在胸口沒說出來,聽到他這樣講還楞了一下。


    但隨即她就暗暗鬆了口氣,原來不是啊,那就好……


    可還不等她高興,她就注意到麵前的書案上多了一樣東西。


    是一個小巧的黑色項圈,和她身上的一襲白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是要你做我的奴隸啦,這才是我的條件三。”


    許時輕輕打了個響指,也終於在這一刻露出了獠牙。


    “……不可能!”


    別的條件都好說,這樣的條件東方曉哪能答應?


    這比嫁給你要過分一百倍了好嗎?這是個什麽人啊,腦子裏裝的都是些什麽惡劣的東西?


    有一說一,這一刻,小女皇才覺得許時的野心大的過分,相比之下和教廷對壘算個毛線?


    再說了。


    “如果真是這樣,你和程古劍又有什麽區別?”


    她咬緊牙關,眉頭緊鎖盯著許時質問道。


    “區別大了。”


    許時搖了搖手指,“程古劍做不到的我能做到,程古劍給不了你的我能給你。”


    “而且這種關係隻存在於我們之間,我一個外鄉人,對你們華蘭帝國的內政沒什麽興趣,在世人眼中,你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女皇,這裏如何還是你說了算。”


    “別開玩笑了!我憑什麽相信你?”


    這樣的說辭顯然無法說服東方曉,她依舊保持著戒備的姿態看向對方。


    “所以這是一場豪賭,選擇權依舊在你手中。”


    許時卻不再給她實質性的答複,隻是如同惡魔般輕聲低語。


    “如果你答應,你隻會是我一個人的奴隸,如果你不答應,你就永遠是天下人的奴隸。”


    “……”


    此話一出,東方曉的內心像是被什麽揉了一下。


    因為這話雖然難聽,但卻仍然是一句實話。


    萬人敬仰的金絲雀,不就是天下人的奴隸麽?


    更何況所有的利害早就鋪陳在了她麵前,她毫不懷疑如果自己拒絕了這個要求,這場談判便會徹底落空。


    他所謂的給予,所謂的共情,似乎都隻是在為這最後一個條件做鋪墊罷了。


    她甚至能想到後續會是如何,對方說不定轉頭就會去找程古劍——事實是之前的條件程古劍未必答應不了他,而一旦這兩人聯手,她的處境恐怕會更加危險。


    就算許時就此罷手打道回府,自己下一次的機會又在哪裏?


    下一個許時還會出現麽?這本就是無法確認的事情,就算真的會有,她又需要再等多久,又如何能保證下一個許時就不似眼前這個這般惡劣?下一個許時又是否能具備眼前這個的能力?


    這些她都說不好,但眼前的許時能給她什麽,答應他的後果又是什麽,卻是完完全全擺在她麵前的。


    這一刻,東方曉終於意識到了,許時並不是“如同惡魔一般”,這個人本身就是惡魔,渾身掛滿了財寶,誘人卻危險。


    而這場與惡魔的交易也不是眼下才有,早在她選擇隔岸觀火,尋求這火星般轉瞬即逝的機遇時,這一切就已經拉開了帷幕。


    如今,缺的似乎也隻是她的一個點頭。


    小女皇目光呆滯的坐在王座上,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許時也不著急,饒有興趣的欣賞著她掙紮的表情。


    正如他所說,他一直都很欣賞這位小女皇嘛。


    沉默。


    良久的沉默。


    “你……說過的話,不許……反悔。”


    東方曉似乎有了決斷,重新抬起眼眸,看向許時,吞吞吐吐的道。


    “當然。”


    許時依然掛著微笑,“還請東方小姐放心,我這個人最守承諾。”


    他當然知道對方指的是哪句話,這是兩人心照不宣的事實,也是這場談判最後的底線。


    這話仿佛給了東方曉不小的鼓舞,驅使她朝那枚項圈伸出了手。


    片刻的猶豫後,她猛地抿了下嘴唇,用力將其一把抓住。


    就好似抓住了未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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