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龜二年(318)五月初十,梁宮。


    軒窗被輕輕推開,南風立刻湧了進來。


    天邊烏雲密布,隱有驚雷。


    湖麵上微起波瀾,船兒飄飄蕩蕩。


    近處的鬆林中,濤聲陣陣,鳥雀驚起。


    不一會兒,淅淅瀝瀝的雨滴落了下來,滌蕩了空氣中的塵埃,似乎也消除了人心中的煩悶。


    “此雨有三喜。”邵勳轉過身來,癱在窗邊的躺椅上,笑道:“一喜滋潤萬物,我種下的園葵,大概不會旱死了。二月間種下的春粟,又可茁壯生長了。”


    “郎君,我幫你澆過水了,園葵旱不死。”王景風的腮幫子鼓得滿滿的,像個倉鼠一樣,不停地吃著東西。


    “阿魚,不會說話就少說兩句。”邵勳無奈道。


    王惠風從裏間走了出來,雙頰嫣紅,鬢發微濕。


    她旁若無人地攏了攏秀發,看著外間,道:“今春以來,雨水充盈,想必秋稼會很豐足了。”


    邵勳奇怪地看著這個女人。


    她一向很有主見。


    下定決心之後,就不會在意他人的看法,不會扭扭捏捏,而是大大方方,從不隱瞞她已是梁公新夫人的身份。


    這副姿態,即便姐姐王景風看了都有些傻眼,合著你是真不在乎別人的議論啊?


    “此雨第二喜,可極大補充汴水、濟水、睢陽渠水量,以利南北東西漕運。”邵勳又道:“沒有漕運,隻能陸地轉輸,我亦不知能安置多少流民。”


    王惠風站在高腳書桌前,找了找,將幾份公函放在最上麵,道:“南門、己吾、承匡三龍驤府該調撥第二批糧食、耕牛、農具了。郎君既提到漕運便利,盡快發放吧。”


    “不出征,就要在家理政,真說不好哪個更煩。”邵勳歎道。


    王景風吃完糕點,感覺很是無趣,悄悄溜走了。


    兩人也不管她,繼續討論南邊這三個今年才正式建置的龍驤府的細節。


    汴梁城附近,從數據上來說,已經有八個龍驤府,總計九千六百府兵。


    其中倉垣(位於汴梁北)、吹台(位於汴梁東南牧澤附近)、八角(位於汴梁西,靠近中牟)三個設立有段時間了,早就已經正常運轉。


    平丘(位於封丘縣)、東昏(位於小黃縣)二龍驤府去年年底安置到位。


    己吾、承匡龍驤府皆位於襄邑縣,土地、人口都是從當地的小士族、豪強嘴裏摳出來的。


    南門龍驤府位於尉氏縣,直接就是拿已經被滅門的阮氏家族的莊園改造——都是上好的土地,就位於城牆附近,故得名。


    這三個龍驤府在開春後才正式設立,這會人員安置到位了,但因為錯過了春播,隻能搶種些短生長期的雜糧,且需朝廷提供一應資糧。


    王惠風催的就是這些事。


    “這個小秘書!”邵勳悻悻想著:“整天給我找活幹。”


    窗外的雨勢更急了,打在窗上劈裏啪啦作響。


    王惠風走了過來,將窗戶掩上大半,道:“有人前些時日賭咒發誓,說不想當昏君、暴君,要我匡正他呢。”


    關上窗後,她跪在躺椅旁,看著邵勳。


    邵勳伸出手,探入衣內摸索著。


    王惠風任他肆虐了一會,給足甜頭後,又勸道:“男女之事,要有所節製。”


    說完,臉微微有些紅,別過頭去,道:“剛才不是給過你一次了麽?”


    邵勳仔細回味了下,滿足地歎了口氣,起身道:“是,還有很多事要做,不可懈怠啊。”


    其實,這個時代對君主來說有一點是比較友好的,那就是可以不用事事親征。


    究其原因,還是風氣問題。


    社會風氣搞死人啊!


    有些時代,你敢把軍隊交出去,讓大將帶著出征,士兵們就敢準備黃袍,給你整個大活。


    但在這會,因為人格上的不平等,上下涇渭分明,等級森嚴,倒不用把軍隊死死攥在手裏,乃至鎖進保險箱。


    “陳留八個龍驤府,已經夠了。”邵勳批閱完畢,用印之後,將公函放到另一邊。


    王惠風又仔細檢查了一遍,將其收好,置於木盒內。


    傍晚時分,會有舍人過來收取,送到相國那裏。


    “洛陽那邊又有人開始治莊園了,引起效仿,你不管一管?”王惠風拿起一份刺奸督送來的公函,遞到邵勳麵前,問道。


    “暫時不管,其實也沒幾個人弄。”邵勳掃了一遍,正想扔到一邊,突然惡趣味起來,在末尾寫上“知道了”三字。


    “楊寶請增募運兵、增置船隻。”王惠風又抽出一份。


    邵勳認真看完之後,這次沒寫知道了——也不適合寫,因為這是要發往相國府的。


    相國庾琛已經同意了,但給出了限製,一年隻能增設多少,以減少錢糧開支,邵勳從善如流。


    楊寶以前是洛陽的度支校尉,最近調任梁國,擔任新設立的度支中郎將一職(第六品),專管屯田及運輸事宜。


    也就是說,原本平級的度支校尉們現在有上官了,即新任度支中郎將楊寶。


    作為元從老人,這廝的官也是越做越大。


    接下來還有許多雜七雜八的事務,比如給落雁軍劃定的放牧屯田的地方;


    比如又從考城江氏那裏得到了百餘頃地,田曹請示與隔壁的虞氏家族置換一下,盡量連成片,以做大用。


    比如王裒帶來的一批青州門徒,原則上安排至各曹令史手下,補充闕員,還需批準。


    比如酒店新送來的一批器械不合格,需打回去重煉。


    比如庾亮請示征發流民,去密縣砍伐大木等等。


    一堆事情,真不知道有些勤政的君主怎麽肝得動的。


    朱元璋坐鎮南京之後,自己不出征了,隻派手下領兵打仗,大概就是被這些破事給絆住了吧?


    一直處理到大雨停歇,天色漸暗,邵勳才把毛筆一擱,準備吃飯。


    王惠風將各種雜七雜八的公函又整理了一遍,方才離開,徑去沐浴。


    腿間黏膩無比,要趕緊清洗下。


    沐浴的時候,她臉上有些紅,也有著幾絲毅然。


    今天梁公本要去釣魚,被她攔了下來,為此不惜給了很多甜頭,可謂以身飼虎,壯哉。


    其實,這些政事完全可以打回去,相國見了,自然就明白了,直接替你處理好了。


    有相國、丞相的體製,和廢除丞相、六部直接對天子負責的體製是不同的。


    封侯拜相,相是要“拜”的,可見地位之高,權力之重。


    相國理論上可以讓君主“但內裏坐”,“外事聽老夫處分”,且這還完全合乎律法、傳統。


    當然君主也可以幹涉相國,這就是君權、相權之爭了。


    王惠風讓邵勳勤政一些,其實是削弱了相國庾琛的權力和影響力,說難聽點都是違規的,因為你就不應該這麽幹涉相國處理國家大事。


    至於這中間有沒有別的原因,那就不為外人所知了。


    而且,這也要看別人怎麽想的,比如庾琛——什麽事都做不了主的話,與後世票擬的學士有何區別?


    ******


    “虎頭,叫阿爺。”雨後的院落內,清新無比,王景風抱著一胖乎乎的小孩,笑著說道。


    虎頭看見邵勳來了,立刻扭來扭去,要下來。


    “阿爺。”從母親懷裏出來後,虎頭搖搖晃晃地走了起來,隻剩最後幾步時,用力蹬了幾步,直接撲進邵勳的懷裏。


    邵勳將兒子高高抱起,笑得合不攏嘴。


    虎頭名邵裕,永嘉九年(315)十一月出生,今年四歲——算周歲的話隻有兩歲半。


    這個孩子排行第四,比起前麵三個兄長,年紀相對幼小,但得到的關注一點不少。


    景風、惠風兩姐妹非常寵愛他,王衍、王玄父子也探視過幾次。


    有王衍這麽一個外公,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外公稍微吹噓幾句,比如此子多麽多麽特別,多麽有“異處”,再編些假新聞、小故事,虎頭的名氣就打出去了,這是他的幸運。


    但不幸也在此處。


    邵勳才抱了兒子一小會,腦子裏就已經想了許多。


    小孩子卻不懂這些,隻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仔細看著父親,笑個不停。


    笑著笑著,嘴裏還吐出兩個泡泡。


    王景風掩嘴而笑,道:“虎頭笨死了。”


    嘴上說笨,心裏卻寶貝得不得了,隻見她走了過來,將父子二人都摟在懷裏,輕聲道:“郎君,伱對我好,也要對虎頭好啊。”


    虎頭啊嗚啊嗚兩聲,似乎讚同母親的說法。


    王景風嘿嘿一笑,踮起腳尖,把臉貼在邵勳和兒子之間,笑道:“虎頭的力氣好大啊,將來要做大將軍。”


    邵勳感覺臉上的笑容有點僵硬了。


    他突然有些反思。


    釣魚,會不會把魚竿折斷,人被拖進水裏?


    “虎頭確實力氣大。”邵勳心不在焉地附和了句。


    他本就身量很高,壯碩無比。


    王景風也是高個子,骨架還不小。


    父母這身材,導致虎頭生下來就比一般的孩兒大,將來會長成什麽樣,難說啊。


    “那是。”王景風得意地把孩子抱了回來,道:“這麽多孩子裏,就虎頭最像你了。”


    “那麽小你也看得出來?”邵勳無奈道。


    “就是。”王景風笑意盈盈地說道:“虎頭還最孝順,天天盼著見你,一天要鬧好幾回。”


    孝?邵勳生出了許多心事。


    罷了,這些事還早,眼下掃平劉聰及司馬睿要緊。


    郭榮等人要離開了,溫嶠也要跟著北上。明後天抽出時間見一見他們,叮囑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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