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的消息還要過一陣子才能傳回南邊,人在許昌的邵勳已經開始了下一個布局。


    休養生息,那隻是讓老百姓喘一口氣,回回血,但上層的布局是始終未停的。


    七月初八,已至許昌月餘的邵勳接見了從江南返回的毌丘祿。


    “雖然江東豪族願意跟我們做買賣,但琅琊王並不願意,四處遣人攔截。”景福宮舊址內,毌丘祿說道:“現在有點難,建鄴的鋪子要開不下去了。”


    “這是要斷了?”邵勳問道。


    “勉強可做下去,就是得改頭換麵,以後我不能再出麵了。江南毌丘氏本家也開始韜光養晦,擔心招禍上身。”毌丘祿有些慚愧。


    北方的毌丘氏人丁不多,且非常分散,甚至可以說完全沉淪了。相反,留在江南的一支由少數人開始,慢慢發展壯大已經超過北方本宗,成了毌丘氏的代表。可他們為了家業計,不敢摻和南北之爭,這讓毌丘祿夾在中間,難以做人。


    “招到了多少水師良才?”邵勳果斷結束了前一個話題,問道。


    “五十餘人。”毌丘祿說道:“多為江東諸郡子弟,這會正在許昌。”


    “我會讓潁川郡出麵,一人賞十匹絹。”邵勳說道:“你帶著他們去廣成澤安頓下來。那邊水域開闊,冠絕河南,招一些漁家子弟,先練起來。江南的買賣不能停,改頭換麵就改頭換麵吧,繼續維持,哪怕讓一點利給江東大族。賺不賺錢都無所謂了,能打探消息,招募賢才就已經大賺。”


    “遵命。”毌丘祿說道:“仆會盡量多賺錢的。”


    領導說賺不賺錢無所謂,他看重的是其他方麵,但作為下屬,可不能這麽想啊。真弄得到處是虧空,領導嘴上不說,心裏會看低你,升官發財就難了。


    邵勳見他這樣,笑了笑,也不多說隻問道:“建鄴如何?”


    “琅琊王統籌各方,堪為南渡士人和江東豪族的共主。據與毌丘氏交往之江東土人所言,琅琊王暗地裏還是傾向於南渡士人的。”毌丘祿說道:“十餘年來,南渡士人帶過去的僮仆、奴婢、部曲、莊客已增至四十萬人,僑治了一些郡縣,分散安置。”


    僑郡、僑縣是安置南渡之人的地方。


    土地來源主要是開荒,盡量不與江東本地人起衝突。


    當然也有安置在開發成熟地區的,主要靠南渡士人群體與江東豪族扯皮,艱難地撬了一點下來。


    開荒過程自然是比較艱苦的,像江西一帶有人在圍湖造田,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為此,建鄴方麵調配了許多錢糧,進行資助,非常不容易。


    司馬睿、王導這君臣二人,搞關係、和稀泥、拉讚助本事一流,身段十分柔軟,底線靈活多變,有點意思。


    “去年臘日之時,琅琊王大宴賓客,席間有次激辯,明公應已有所耳聞。”毌丘祿繼續說道:“淮陰祖逖上疏,已收青州災民數萬眾,請編練成軍,克期北伐。荊州王敦此前亦曾上疏,以合肥、弋陽、襄陽三地數年來連戰皆捷,取三郡,擄汝南、汝陰、義陽人丁二萬餘為由,認為梁公不足為慮,請調集大軍,囤積糧械,北伐新野、汝南、汝陰。”


    “結果如何?”邵勳笑問道。


    “江東豪族以為不可,理由是靡費錢糧過巨。”毌丘祿答道:“軍諮祭酒賀循直言,幕府今年要在廣陵、江夏、南郡、江陵等地僑置郡縣,安置青州、關西流民,花費太大,請暫緩北伐。”


    “我就知道。”邵勳大笑。


    賀循、顧榮等人,算是相對禮遇司馬睿的江東豪族了。


    在顧榮去世後,賀循更是隱隱成為江南士人領袖之一,連他都委婉地表達了不支持的態度,司馬睿、王導還能做什麽事?


    撐死擠出些錢糧,把收攏的流民安置、養活起來,略略武裝一下,差不多就到頭了。


    北伐耗資巨大,他們不樂意的。


    毌丘祿也忍不住笑了,道:“明公無需憂心南邊。小打小鬧或許可以,集結大軍北伐難之又難。”


    邵勳點了點頭。


    如果河南還是碎成一地的狀態,比如曆史上前趙、後趙時期,南軍一來,各地士族、塢堡主們紛紛提供資糧、兵員、器械,那還有幾分可能北伐。


    如今河南一統,人心大體穩固,江東豪族就不願意來碰運氣了。


    江南唯一的突破口就在荊州。


    這個地方被東吳收取較晚,是其體係內的一個另類,整體進取心相對較強。因為處於戰爭一線,即便江東豪族再不願意,也要捏著鼻子提供錢糧、器械、兵力乃至戰船,資助其對外戰爭。


    久而久之,有可能養出個地跨荊、湘二州的軍政集團。


    王敦、陶侃、甘卓三人屢次進攻汝南、南陽,戰鬥力也慢慢練出來了,時間長了,會不會淩駕於江東的揚、江二州之上呢?


    “宗儒先歇一陣子吧,讓底下人備貨。歇完了,你就不要去江南了,安心坐鎮後方,培養幾個心腹之人往返南北。”邵勳說道:“你的功勞,我記著呢,好生做事,勿要憂心。”


    “是。”毌丘祿應道。


    ******


    屋內光線有些昏暗,裴靈雁坐在窗戶邊,安靜地整理著父親的遺物。


    字帖、書信、注釋的書籍等等。


    有時候她會盯著一封信看許久,因為裏麵有關於她的內容。


    梁公崛起之後,很多事便藏不住了,被人仔細探究。尤其是司馬越死後,她為他誕下了孩子,關係漸漸被擺到了明麵上。


    這個時候,裴康的心情是複雜的。


    一方麵,他為梁公做官,為他奔走,為他辦事,為他穩定後方。


    另一方麵,基於傳統的道德觀念,他也感到羞恥。


    女兒畢竟是梁公的主母,委身於曾經的家將,說出去不好聽。這種心情,在裴康與宗族老人的信件中偶有反應,凸顯出了一個煎熬與無奈。


    裴靈雁看完後,一時間心緒複雜。


    邵勳輕輕走了過來,將她擁入懷中。


    “河東那邊有——”裴靈雁回過神來,輕聲說道。


    “整天軍政事務,累不累啊?”邵勳說道:“吾妻心緒不佳,我也無心理政了。”


    “誰是你的妻子……”


    “你我相識於十六年前,在我心裏,花奴你就是我的妻子。”


    “那你為什麽沒娶我?”


    “這不是陰差陽錯麽?”邵勳“慚愧”道。


    裴靈雁的嘴角微微翹起。


    這個男人,明明每一步都有很強的目的性,偏偏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兩人相處這麽多年,孩子都三個了。事實上,她心中已經沒了當初那股急迫、緊張、刺激的感覺,餘下的唯有平淡。


    特別是他擄回家一個又一個女人,再多的愛意也消耗掉了。


    但他仍然願意注意她的心情,關心她,陪伴她,這就已經夠了。男人女人在一起久了,就像家人間的親情一樣,平淡之中蘊藏著些許溫馨,也挺讓人留戀的。


    就是不知道將來等孩兒們長大了,涉足權力場的時候,眼前這個男人是否還記得今日的情分?


    “在許昌月餘,該辦的事都辦完了吧?”兩人一起抱了許久之後,裴靈雁開口問道。


    裴康去世,許昌成立“治喪委員會”,看似是治喪活動,其實是政治活動。


    一個多月裏,喪事隻是個由頭,更多時候是在接見豫州各路士人,與他們交談,不斷安撫,畢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邵勳至今還需要他們提供物資、人力、牲畜以及需要他們提供至少三分之一的軍用武器。


    勳官、度田兩件事,讓河南、河北士族人心動蕩。


    有人造反了,有人不敢造反,但南渡江東——潁川就有部分士人帶著部曲莊客、錢財糧食南下荊州。


    通過這場治喪活動,接見一下,安撫一番,總是有效果的。


    現在喪事已經結束,政治活動也結束了,該啟程去下一個目的地了。


    “辦完了。”邵勳說道:“接下來要去趟洛南,陪你走走,開解下心情。至於政事,不理了,哪有陪愛妻重要。”


    “昏君。”裴靈雁輕聲笑了笑。


    邵勳亦笑。


    原來女人都吃這一套啊,不管是少女還是阿姨。


    當然,他不是真的不理政事,陪裴妃四處旅遊。他去洛南的目的很簡單,經曆了數月的扯皮之後,終於確定了勳官試點部隊:洛南府兵十四防四千二百人。


    從明年開始,此四千餘人上陣時,可按照計功細則累計軍功。


    軍功可拿來追封父母、封妻蔭子、抵消罪罰、換取官位以及田地等等。


    洛南府兵是邵勳的老部下了,戰鬥力很強最早可追溯到當年的那批突將,忠心也很不錯,他覺得有必要去看看,向他們宣布這個好消息。


    將來他們積累功勳之後,總有人會由勳官慢慢變成職官,這都是自己的基本盤。


    沒有戰爭的時候,內部梳理從未停止。


    學生兵大批量進入縣鄉一級,掌握基層。


    中層大量任用寒素、豪強子弟,位雖卑,權卻不小。


    上層則是世家大族的天下,主要工作是平衡各個派別,減少內耗,降低動亂的風險。


    他相信,他不斷推進的這個係統,經曆長久磨合並穩固下來後,必然能給子孫後代帶來不一樣的改變。


    現在最要緊的就是:讓這套新係統存在下去,度過最脆弱的萌芽階段,維持得越久越好直到有自己旺盛的生命力為止。


    七月十五,邵勳率親軍抵達梁縣,入住久違的綠柳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晉末長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孤獨麥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孤獨麥客並收藏晉末長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