滎陽新安置了很多流民,粗粗一看,有點可怕。


    絕大多數竟然都是壯丁健婦,老人、小孩很少。


    邵勳沒有在此停留。


    本來想至鄉間突擊走訪,看看官吏們有沒有騙他的,被左右給勸住了。


    理由很簡單:新安置的並州甚至是拓跋代國流民,心思叵測,恐有喪心病狂之徒。


    這不是他名望很高的洛南、陳郡等地,凡事還是謹慎一些好。


    邵勳從善如流,隻在過路時隨意看了看,並分派了幾個武學出身的文吏至各處,仔細查看。


    總體而言,滎陽七縣的流民安置還不錯。


    當地大族潘氏獻了一部分土地出來,總計三百頃,用來安置流民。


    出於與潘滔的舊情,邵勳把自己在魯陽縣的一個莊園送給了他,大約百五十頃的樣子。


    老潘有點吃虧,但在度田的大背景下,已經不錯了。


    開封(陳留屬縣)鄭氏也送出了位於滎陽、卷、中牟三縣的一部分土地,加起來四百多頃,都是永嘉年後侵占的田地。


    眼下還沒查到他們頭上,人家主動獻出,姿態就比較好看了。


    當然,即便這些大族不獻地,滎陽的土地資源也是夠的。


    這地方曾是反複拉鋸之地,人口損失很大,土地、房屋很多,流民們可隨時拎包入住——如果他們有包的話。


    另外,滎陽七縣交通便利,運河直通河南腹地,驛道也四通八達,故今年得到了充足的流民安置物資,各項工作進展很快。


    秋天的時候,他們甚至還收獲了一茬黃豆,收成很差。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明年青黃不接的時候,還得發放一批救濟糧,直到五月麥收。


    是的,秋收之後,軍事化管理的流民們被強逼著種了冬小麥。


    很多人之前壓根沒種過這玩意,有點懵,但上頭壓下來了,隻能四處打聽,硬著頭皮種了。


    邵勳放慢馬速,沿著不少農田轉了一圈,發現麥苗已經長出,但稀稀落落的,不是很好。但這其實已經達到他的心理預期了,一開始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慢慢就好了。


    離開滎陽之前,邵勳還去幾個邸閣看了一下,了解了下裏麵的存糧數目——基本都是今年秋收後征調、轉輸進來的粟米。


    有這批糧食,明年戰爭的“啟動資金”是有了。


    打到五六月間,還會收獲冬小麥。


    到九月,還有一季雜糧。


    物資是相對充裕的,隻要不操蛋地再來個什麽大範圍水旱蝗災。


    就這樣一路慢悠悠地前行,十一月十二,邵勳返回了汴梁,結束了為期四個月的巡視。


    ******


    肚子大了起來之後,王景風突然間就“囂張”了起來。


    其實這個大傻妞別看生理年紀不小了,心理年紀著實不大,邏輯特別簡單:我給你生孩子了,你要不要對我好?你果然要對我好,所以我要蹬鼻子上臉了。


    黃女宮內,她挺著個大肚子,直接坐到了邵勳身上,抱怨道:“這個孩子和你一樣,一點不安分,動來動去。”


    邵勳皮糙肉厚,力氣大,一邊輕輕安撫大傻妞,一邊對王惠風說道:“你這陣子還在梳理諜報?”


    饒是做好了心理建設,但在見到邵勳時,王惠風依然有些不好意思。


    原本隻打算和他清清白白聊天下大事的,但現在肚子都被弄大了,讓她有些羞愧。


    但羞愧的同時,心裏又湧動著奇怪的感覺,好像從此多了什麽溫柔的牽掛一樣。


    她賦予了他或她生命,陪著他或她一起長大,一起體會他或她的喜怒哀樂……


    不過她到底理智,很快調整了心緒,說道:“在你回來前已經整理完了,歇息了幾日。”


    “接下來也歇著吧,直到孩子生下來。”邵勳說道:“有哪些重要的事?”


    王惠風斟酌了下語句,說道:“關西大戰結束了,匈奴與涼州軍互有勝負,似乎還吃了點虧,但他們守住了南安郡。涼州軍後路遭到羌人截斷,軍心動搖,被迫撤退。回程路上擊破羌人,大掠一番後回了涼州。”


    邵勳想了想,道:“這次出兵了,下次來不來就不一定了。”


    像涼州那種狗屁倒灶的內部局勢,或許真的很難有第二次出兵。


    當年張軌還沒死,隻不過一次中風,身體不太利索了,就有內部野心家跳出來叛亂。這就像是一頭猛虎快要老死了,被人看出軟弱了,豺狼之流沒那麽害怕了,就會搞事。


    張寔此番出兵,定然消耗了很多人情,許多還是他父親的遺澤。俗話說人走茶涼,張軌畢竟死了,人情用一點少一點——很多舊部覺得這次支持你出兵,已經還了張軌的恩情,以後要為自己考慮了。


    隻可惜,此番出兵沒什麽戰果。羌人叛亂也很蹊蹺,早不叛亂晚不叛亂,非得在涼州軍與匈奴廝殺到關鍵時候,抄截涼州後路,其中會不會有什麽問題?


    邵勳思來想去,隻覺信息太少,不好判斷。


    “司馬保壓製不住下麵人了。”王惠風又道:“聽聞有個叫陳安的武人,非常跋扈,目無君上。再過些時日,囚禁南陽王都不奇怪。”


    邵勳點了點頭,就司馬保那德性,秩序在的時候或許還能依靠體製驅使陳安之流。可在風雨飄搖的時候,他這種望之不似人主之輩,可就駕馭不住陳安這種野心家了。


    “你都從哪知道這些消息的?”邵勳好奇地看向王惠風。


    “長安。”


    邵勳有些驚訝:“我還以為是平陽。”


    “長安不少豪族出仕匈奴,其中多有家父舊識。”王惠風說道:“可惜故人一個個凋零,存世者越來越少了。”


    “消息怎麽傳過來的?”邵勳以前不太好意思問,畢竟這是王老登的私密事,現在王惠風肚子都大了,他也不客氣了。


    “武關—藍田關之間並未隔斷。”王惠風說道。


    邵勳了然。


    古時候官員通信,要麽通過驛站,要麽托去外地上任的熟人捎信,要麽通過商隊帶信,就這麽幾種渠道。


    單獨派信使也可以,但在亂世之中,規模不能小,武藝也不能差。


    最基本的,你總得十幾個弓馬嫻熟的資深部曲一起上路吧?有馬、有甲、有弓,一般的流民追不上他們,山賊土匪也沒必要和這種凶人過不去,最大的危險是地方上的駐軍,但鄉野間流竄的賊匪、流民、豪族部曲多了去了,隻要他們不在一地長期停留,基本很難管。


    王衍應該還是通過商隊捎信的。


    “關中那邊以後隻會查得越來越嚴,小心行事吧。有些老關係,可以交給刺奸督,省得王家折損人手。”邵勳說道:“不談這個了。司馬保頂不了多久了,張寔看樣子也不喜歡南陽王跑過去避難,他除了死還能有第二條路麽?”


    “好可憐。”之前一直安靜的王景風突然冒出了一句。


    邵勳輕撫她的背,像是擼貓一樣安撫住了她,道:“這個世道,誰不可憐呢?我當年殺了孟超,司馬越又與成都王講和,一時間流言四起。有些人嫉妒我躥升太快,暗地裏說孟玖來洛陽了,司馬越必定把我交出去。我不可憐嗎?我都這樣了,那些提不動刀槍的老弱婦孺不是更可憐?”


    王景風一聽,費勁地側過身來,道:“你有時候晚上睡覺都皺著眉頭,是不是很累?”


    “還好。”邵勳暗道王景風大大咧咧的,但觀察力真的不錯,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時睡著時還皺著眉頭,那是淺睡眠吧?


    “快年底了,軍政之事該放就放一放。”邵勳又看向王惠風,道:“有時間,陪陪我爺娘。”


    王惠風默然點頭。


    邵勳將王景風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琢磨著看望完兩個孕婦了,一會去找梁老登談談。


    戰爭,不是一拍桌子就能發動的,事前準備工作其實更關鍵、更繁瑣、更漫長。


    十餘年來,與匈奴的戰爭經曆了戰略防守、戰略相持,從前兩年開始已轉入戰略反攻。


    邵勳很清楚自己的優勢在哪:兵多、糧多。


    那麽如何發揮這種優勢呢?當然是多開戰線了。


    受限於很多因素,投入到一個方向上的資源是有上限的,多投隻會浪費兵力和錢糧,邊際效應大減。


    古來戰爭,很多人覺得數路並伐很不可取,但這事有利有弊。


    對體量大的一方來說,我就是要幾路來。


    對體量小的一方來說,其實應付很吃力,隻能任憑幾路來,我隻一路去,爭取打個時間差,各個擊破——這也是在冒險。


    “明年你要親征嗎?”臨離開之時,王惠風突然問道。


    邵勳點了點頭,道:“有些戰爭,可以放手讓別人去打,有些戰爭不行。匈奴一時半會還滅不了,但我不打算把這場仗丟給別人。放心,我不是金正,不會上一線拚殺的。”


    離了黃女宮後,邵勳想了想,還是先去觀風殿,帶上妻兒,去爺娘那裏轉轉。


    就在這個時候,殿中曹來報:材官將軍庾亮請求覲見。


    原來是亮子來匯報工作了。


    邵勳揮了揮手,道:“讓他來觀風正殿。”


    (忘自動更新了……今天三更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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