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冥冥中有什麽預示一般,風忽然變小,嗚咽了起來。


    雙方接戰的殺才們仿佛受到什麽刺激,齊齊跨前一步,持械拚鬥了起來。


    別部司馬史仙手持重劍,站在第三排,奮力前衝。


    眼角餘光之中,瞥見本防的府兵陸大與對麵一匈奴禁兵廝鬥了起來。


    雙方都拿著長槍,看樣子都精熟此道,長槍遙遙指著對麵。


    陸大懶得試探了,快步前出,長槍閃電般刺出,直指對方沒有遮護的麵門。


    對麵不慌不忙,槍向下斜壓,用力擊打在陸大長槍的三分之一處,將其撥偏,然後槍頭向上一挑,反刺中了陸大的脖頸。


    高手過招,立分生死。沒有任何花哨的動作,就是這麽樸實無華——當然,要想做到這種樸實無華,背後須得千錘百煉。


    史仙臉色波瀾不驚。


    方才遠遠看著時,他就知道這股匈奴人不好對付。尤其是前麵這幾排,身披鐵鎧,士氣不錯,是匈奴十六衛禁軍之一,多曆戰事,近年來甚至大敗拓跋鮮卑。


    但那又如何?立屍場上,誰能保證自己不死?殺就是了,反正家中沒有後顧之憂。


    果然,此念剛起,陸大後排一人補了上來,挺槍直刺。


    匈奴兵剛殺一人,信心大增,見到對方當胸刺來,暗哂一聲,大槍用力劈下,砸在對方槍杆之上。


    不料對麵手上氣力驚人,長槍被砸低了,側身一躲,直刺匈奴人小腿。


    匈奴人的長槍從他耳邊掠過,而他的長槍紮在對方小腿之上,血流如注。


    旁邊一人歪著刺了一下,將這個匈奴人了賬。


    說起來一大堆,其實這都是電光火石一瞬間發生的事情。


    不細究的話,大而化之看來,就是雙方交手之後,不斷有人倒下,不斷有人遞補上來,再不斷有人倒下。


    看起來和農兵持槍互刺差不多,但水平天差地別。


    就不說這些精兵身上穿的鎧甲了,即便他們不著甲,與農兵對刺,眼疾手快、動作迅猛之下,也能取得非常好看的傷亡比,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對麵打崩。


    “噗!”迎麵刮來一股強風,將大蓬鮮血吹向史仙。


    史仙大吼一聲,撞開身前還站立著的屍體,直衝而上。


    對麵是一名刀盾手。


    史仙長劍當頭劈下,對手舉盾相迎,右手揮刀回砍。


    史仙長劍橫著一格,然後欺身上前,手腕一用力,將敵方的環首刀壓在了自己身側。


    敵方迅速抽刀,動作很快,史仙的長劍更快,用力斜劈在敵人胸口,巨大的力量打得對麵搖搖晃晃,幾欲倒地。


    史仙正待上前,左側的袍澤步槊刺出,將身形不穩的敵兵刺殺當場。


    其實就幾個呼吸的時間,一個苦練多年的精銳老兵就倒下了。


    對麵又有敵人遞補上來……


    ******


    劉聰居高臨下,吃驚地看著己方左翼的廝殺。


    大風之中,碎屑飛舞,殺聲震天。


    一個又一個武士血灑當場。


    他們都是大漢賴以存身的精銳,從各部各軍之中揀選而來,好吃好喝供著,配給最好的武器,訓練頻繁,結果打到現在,竟然隻和對麵的晉人五五開。


    那可不是銀槍軍!


    而且,別看現在戰線僵持著,但己方隻有一千鐵鎧武士,對麵有三千餘人。殺著殺著,哪一方先消耗完,不言自明。


    一旦等這些精銳武士消耗完畢,後麵那些丁壯們能頂得住殺紅了眼的晉人嗎?


    劉聰默默下達了一道命令。


    侯飛虎也在看著右翼的戰鬥。


    牙門軍以前沒這麽厲害的。興許當府兵多年,積攢了一定的家財,本身又長期訓練,慢慢彌補上了技藝上的缺陷,戰鬥力大大提升。


    三千餘人牆列而進,器械五花八門,與匈奴禁兵纏鬥在一起。


    戰至此時,雙方已各傷亡三四百人,可謂慘烈。


    依照經驗看來,再打一會,敵軍左翼就要頂不住了。


    忽然之間,隆隆的馬蹄聲自敵陣後方響起。


    劉聰投入了之前一直未出戰的禁軍騎兵,總計一千騎,這會已繞出後陣,緩緩向前。


    侯飛虎下令掛出令旗,同時找來一名信使,麵色平靜地說道:“告訴俟伏侯,方才他有點虛應故事的意思,此番若再偷奸耍滑,待梁公大軍南下河東,定有他好看。”


    “諾。”信使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稍頃,後陣一處出發陣地上,鼓聲隆隆。


    羯人騎兵們在頭人的訓斥下,很快明白了這一仗該怎麽打——有時候不需要長篇大論,帶隊軍官簡短的一句話,或者一個動作,就能讓這些兵油子們知道要不要賣力。


    數千騎奔湧而出。


    擅長近戰的頂在前麵,輕騎兵左右包抄,利用人數優勢阻滯乃至擊潰敵軍。


    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們的動作沒那麽急迫,也沒那麽快,而是等匈奴騎兵的前陣不計傷亡,硬頂著箭矢衝入府兵側翼後,方才緩緩提速。


    劉聰和侯飛虎見了,各自眼神一凝。


    劉聰知道自己派出去的這支騎兵要遭重了。


    正麵對戰廝殺的話,對麵的羯人騎兵不一定擋得住,但他們出擊的任務不是對付晉軍騎兵,而是他們的右翼步兵,即正殺得己方左翼有些吃不住勁的府兵。


    這會前軍已經衝進了府兵陣中,雙方激戰在一起,中軍、後軍數百騎還在源源不斷趕來,若羯人趁勢突殺過來,必然會把他們衝成兩段乃至三段。


    劉聰神色黯然地歎了口氣。


    精銳一支支消失,仿如他的生命一點點流逝。


    侯飛虎目不轉睛地看著,心中已給俟伏侯暗暗記上了一筆。


    如果加把勁,把馬速提到極致,他們是有可能截住大部分匈奴騎兵的。但他們沒有那樣做,而是稍稍等了一會,待匈奴騎兵從側翼衝入府兵陣中之後,方才大喊著衝了上去。


    這幫鳥人,甚是滑頭!


    而隨著匈奴騎兵的突擊,人仰馬翻之時,也讓右翼三千多府兵陷入了一定程度的混亂。


    正麵被打得已經有些喘不過氣來的漢軍士氣複振,在殘存的禁軍士卒帶領下,一邊大喊,一邊牆列而進,廝殺再度激烈起來。


    打到現在,雙方都在側翼做文章。


    晉軍的右翼、匈奴的左翼,是雙方爭奪最激烈的地方,也是傷亡最大的部分。


    ******


    狂風繼續吹著。


    之前吹得匈奴人眯著眼睛,現在輪到晉軍了。


    枯枝、樹葉、茅草,夾雜在風中,一個勁地打在身上。


    黑矟軍的步卒們已經放棄了射箭,將弓別在左側腰間。


    方才射了兩輪箭。


    百步距離上,製造的傷亡非常輕微。


    七十步拋射,傷亡稍稍大了一點,但也較為有限,唯一的好處是讓敵軍陣型稍稍混亂了那麽一點。


    不過他們前麵有兩千鐵鎧武士,陣型肅然,行止有序。在他們的帶領下,走了三十步後,雜兵們的陣型慢慢恢複了。


    鼓點節奏慢慢加快了,黑矟軍將士手持步槊,稍稍加快了腳步。


    雙方的弩機一刻不停地發射著。


    粗大的箭矢穿透數十步的距離,在各自陣中製造著恐怖的殺傷。


    許是承受不了弩機製造的巨大傷亡,雙方不約而同加快了腳步,狠狠撞在一起。


    從空中俯瞰而下,漢晉雙方甫一接觸,各自的精兵銳士就成排倒下,厚實的陣型如烈日下的冰雪一點點消融。


    倒下一個,補上一個。


    死掉一排,再衝上來一排。


    一方戰意昂揚,誓要把匈奴人橫掃。


    一方深受君恩,無以為報,隻能拚死奮戰。


    劉聰派出了最後的預備隊。


    之前出擊過一次的禁軍騎兵還剩七百餘,這會休息了片刻,又換了馬,再度上陣。


    跟在他們後麵的,還有兩三千輕騎。這是匈奴部落兵,南下大軍中難得挑選出來的精壯。


    總計三千騎出頭,從匈奴右翼、晉軍左翼繞過來,竟然要冒著被羊氏部曲萬箭齊發的風險側衝黑矟軍。


    捉生軍、驍騎軍第一時間衝上前去,不顧生死,與匈奴人戰作一團。


    劉泉帶著兩千輕騎迂回繞至匈奴騎兵側翼,箭如雨下。


    這個時候,就看得出來誰是自己人,誰是外人了。


    捉生軍、驍騎軍甚至劉泉的羯人騎兵,都是不要命地衝上去,奮力截擊匈奴人,不讓他們有機會側衝黑矟軍。


    反觀俟伏侯那夥鳥人,就以減輕自身傷亡為要……


    風漸漸小了。


    空曠的原野之上,已經形成了三處交戰團。


    從晉軍方向看——


    第一處位於右前方。


    府兵與對麵的匈奴步兵戰在一起,同時側翼還忍受著匈奴騎兵的衝擊,而這股匈奴騎兵又遭到俟伏侯部騎兵的攔腰衝鋒,這會已經亂了,紛紛四散而走。


    第二處位於正中央。


    黑矟軍與匈奴步軍剛剛接戰,正是廝殺正烈的時候。


    第三處位於中間左側。


    雙方數千騎混戰在一起,打著打著,因為場地不夠,且各自都受到對方步兵弓弩的威脅,於是漸漸向外轉移。


    劉聰已經派出了幾乎所有的預備隊,打出了最後一記勝負手。


    站在高台之上的他,身邊隻有千餘近衛,非常薄弱。


    當然,嚴格來說,大營內還有數千丁壯,但他們老的老、小的小,戰力可疑,這也算預備隊嗎?


    ******


    “大風來得正好!”營門洞開,一隊隊的騎兵魚貫而出。


    段良手搭涼棚,看了看天空。


    “呸!這也叫太陽?冷得要死。”他吐了口唾沫,扭頭看了看已在野地上慢慢整軍的幽州突騎督,大笑道:“兒郎們,隨我衝殺一陣,暖暖身子。”


    眾皆大笑。


    又等了一會,待眾軍列隊差不多後,段良一馬當先,大喊道:“好風助我!”


    “好風助我!”幽州突騎督一千五百將士齊聲大吼,緊緊跟上。


    千餘羯人輕騎加快馬速,繞前而上,驅逐敵人的散兵,清理道路。


    近三千騎就這麽一往無前,從戰場右側直衝而出。


    一些散落在戰場外圍的匈奴騎兵發現了這支新加入戰場的部隊。


    牧人們有些遲疑。


    禁軍散騎的臉色亦有些發白,但他們很快反應了過來,大聲招呼著牧民們向他們靠攏,打算利用速度的優勢,中距離射箭,遲滯這支規模龐大的具裝甲騎。


    劉聰也看到了,麵沉如水。


    圍攏在他身側的文武將官們更是嘴巴微張,不知所措。


    右上角的戰場之上,史仙已經身披三創,不知不覺間,他打到了戰場最外側。


    剛剛斬殺一名匈奴禁兵的他,猛然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顫。


    眼角餘光匆匆一瞥,隻看到密集的馬腿。


    白的、黑的、黃的,一根接一根,密密麻麻,如同鼓槌一般,重重敲擊著大地。


    漸漸地,馬腿邁開的步伐大了,馬腿似乎也更加密集了起來。


    戰場上響起了匈奴人驚慌失措的呼喊。


    輕騎兵悲壯地衝上前去,試圖阻滯,但他們很快被衝在最前方的羯人輕騎帶走。


    道路敞開了。


    具裝甲騎的速度越來越快。


    “大風!”段良高舉馬槊,大呼道。


    “大風!”具裝甲騎齊聲呼應。


    風果然大了起來,吹得旗幟呼啦啦作響,吹得匈奴人睜不開眼睛。


    所有人都放下了麵簾,隻露三竅於外。


    馬披鐵甲,人披重鎧,上繪猛虎紋飾,大槊斜上前舉,一千五百具裝甲騎如同銀色的洪流,從側翼一繞而過,斜向衝進了匈奴步軍的左翼。


    史仙士氣大振,招呼著府兵弟兄們奮勇上前,擊散了最後一股匈奴禁兵。


    前方是高高在上的具裝甲騎。


    他們攜萬鈞之勢直衝而入,如摧朽木般,將匈奴左翼後麵的老弱雜兵們給衝得稀裏嘩啦。


    他們十分勇猛,即便馬速被迫下降了,依然揮舞著長槊,居高臨下挑、刺、敲、掃。


    有那不幸被絆倒的具裝甲騎,臨危之際,騎士奮力調整方向,橫著飛了出去,撞倒一大片匈奴步兵。


    更多的人則順著衝開的間隙,將匈奴老弱雜兵們驅趕得四散而逃,然後直直衝向匈奴中軍側後方。


    那裏也是老弱雜兵,見到如同鬼神猛獸一般的鋼鐵巨人時,嚇得兩股戰戰,仿佛想起了多年前被拓跋鮮卑具裝甲騎支配的恐懼。


    沒有任何懸念,他們被一衝而破。


    幽州突騎督如同一柄鋒利的尖刀,斜著撕開了匈奴的左翼和中軍,甚至大有衝破中軍,兜向匈奴右翼背後的趨勢。


    ******


    “成了!”侯飛虎的表情依然平靜,隻輕輕吐出了兩個字。


    而圍在他身邊的文吏將佐、親兵親將們卻臉色漲紅,欣喜若狂。


    這可是打敗了劉聰啊!


    還打敗了六千匈奴禁軍!


    戰爭爆發二十年來,侯將軍是第一個做到的。


    侯飛虎將眾人的表情盡收眼底,沒多說什麽,隻靜靜看著戰場,默默盤算。


    匈奴左翼已經完全崩潰。


    府兵將四千匈奴步兵殺得大敗而逃。在軍官的命令下,他們慢慢收攏隊形,然後集體向左轉,手持長槍大劍,牆列而進,向已經陷入混亂的匈奴中軍側翼殺去。


    匈奴中軍正麵本就抵擋得十分吃力,側翼突然被具裝甲騎衝亂,已然處於敗退狀態。


    府兵快步向前,先用步弓近距離招呼了一輪,射得敵軍成片倒下,然後呐喊一聲,衝鋒而上,配合正麵的黑矟軍,將匈奴中軍六千步卒殺了個屍橫遍野。


    “敗了!”劉聰的表情灰暗無比,似有千言萬語,但最終隻從喉間吐出了這兩個字。


    左翼死傷殆盡,中軍開始潰散,右翼尚存,但又能如何呢?


    “陛下。”


    “陛下……”


    群臣紛紛看向劉聰。


    “鳴金收兵,回營固守。”劉聰閉上眼睛,下達了命令。


    鉦聲很快響起,這是退兵的信號。


    劉聰及群臣在近衛的護送下,倉皇奔入營壘。


    營中隻有約七千老弱殘兵,見得己方大敗,天子回奔,個個麵如土色。


    無數潰兵哭喊著湧了回來。


    這架勢,營壘真能守住嗎?


    顯然不可能!


    擊潰野戰匈奴大軍後,侯飛虎立刻下達了一係列調整命令。


    簡單的攻營器械被調了上來,諸營從東、北、南三個方向猛攻。


    戰至入夜時分,匈奴再度大敗,劉聰帶著群臣倉皇向西逃竄,往解縣方向而去。


    解縣那邊剛剛結束了一場戰鬥。


    劉粲率萬餘關西軍團以及蒲津關守軍,擊退了龍驤幕府督護楊會發起的進攻,斬首千餘級。


    得知聞喜之戰天子敗北後,大吃一驚,立刻前出接應。


    (今天兩章字數都多啊,相當於三更了,求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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