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兵馬西進,於正月間大破南陽王保,取天水全境,張寔遣兵相迎,聲言翼衛,實則拒之。”行至秀容縣時,已是四月初三,邵勳在此暫歇,閱覽各處送來的公函。


    “鞭長莫及,算了。正月的消息,四月才得到,過去了四五個月,做什麽都晚了。”邵勳將信箋扔在案幾上,仿佛扔掉了司馬保的命一樣。


    劉小禾在去年十二月給他生了一個女兒,目前母女二人還在銅雀台休養,過幾個月會直接回汴梁。


    這些其實都是小事了,真正讓人煩憂的是連日霖雨。


    實在是被去年的水災搞出心理陰影了。若無那連月豪雨,何至於打到一半停了下來?又何至於最後在漫天風雪之中行軍打仗,以至於許多百戰老兵沒死在敵人手裏,反被冬將軍殺傷。


    邵勳推開了窗戶,迎麵而來的是濃重的水汽。


    遠處隱有雷聲。


    河畔的柳樹倒是被滋潤得不錯,顯得更加精神了。


    河岸有一片斜坡地,栽種了不少豆子,這會正愜意地伸展莖葉,茁壯成長。


    菜畦中的果蔬被雨水打掉了塵埃,似乎變得更加碧綠蔥鬱了……


    看起來似乎還不錯,但凡事過猶不及。


    並州新複,之前還打了很多年仗,道路、農田、水利一塌糊塗,可謂百業俱廢。


    偏偏因為戰爭,民力耗竭,還幹不了什麽大型工程。


    當然,雨如果下得夠大,什麽水利工程都沒用。


    會很大嗎?難說。


    這個小冰河期,極端氣候老多了,真的不好說。


    “六歲穰,六歲旱,十二歲一大饑。”聲音自後傳來:“大王莫要過於憂心,自古以來便是如此,隻要有餘糧,便可安然度過饑荒,迎來大稔,屆時便可喘一口氣了。”


    “你還讀過《貨殖列傳》?”邵勳看向小聲說話的郭氏,問道。


    郭氏抬起頭,似乎有些氣惱,想要說些什麽,最後隻是低下頭,輕嗯了一聲。


    看不起誰呢?武夫大頭兵沒讀過書,士族子女還沒讀過?不但讀過書,還會琴棋書畫,還學過舞蹈及各種遊藝項目,有那不管別人眼光的士族女子,甚至會騎馬。


    邵勳又看向窗外的春雨,道:“三國承後漢之弊,災患之作,有增無減。晉繼其統,荒亂尤甚。”


    說到這裏,邵勳歎了口氣。


    根據王惠風整理的資料統計,平均一年發災一次多。


    當然,絕大部分都是局部災害,不少甚至局限於一個郡內,除了官府外,其他地方的人都不知道。


    就算知道也不在意,因為顛覆不了他們的生活——大股流民是有些可怕,但小規模的則不礙事,畢竟他們有塢堡、莊園這種組織可以依靠,並非原子化的個體。


    但不管怎樣,此時是災害高發期,還是應該警惕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世家大族的存在又有積極意義了,至少能維持一地最基本的秩序,保存元氣。


    或許,事情本來就是多重因素構成的。


    即便世家大族不主動去侵占田地,自耕農也要上趕著投靠他們,因為官府已經失能,無力賑災,內有亂民,外有胡虜,不聚居自保沒辦法活下去。


    隻有給他們一個真正穩定的秩序,並且政府職能運轉正常,才有可能拆散塢堡。


    邵勳又坐回了案幾後,開始撰寫命令,寫好後,交給信使送往汴梁。


    梁宮已經開工一個半月,現在想想,控製一下進度為妙,節省些糧食。


    如果真有大的災害爆發,就徹底停工,反正他不著急,住劉聰家就是了,寧朔宮可一點不比天子排場小,事實上它本就是皇居。


    ******


    秀容縣已經開始統計戶口了,但進度很慢。


    “地都種上了,人卻沒影了,這樣不行啊。”邵勳看著趕來的岢嵐太守劉昭,說道。


    “大王,牧人行蹤不定,很難厘清戶口,亦很難被於王化。”劉昭說道:“這些種了粟麥的田地,隻有秋收時才會有人過來收割,平時是見不到人的。”


    “收割完的粟麥,屯於山上的穀倉之中。”劉昭又指了指山坡上那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糧庫,說道:“秋收完後,他們會帶著牲畜過冬用的幹草返回此間。第二年牧草返青後,再度離開。”


    “也有不種地的,那就更加行蹤難測了。隻能通過相熟的部落貴人,聊為打探一番,興許哪天他們渡河西走了都不知道。”


    邵勳看著浸潤在細雨之中的茫茫群山,道:“盡量厘清。”


    他明白劉昭的難處,這也是胡人難以治理的重要原因,他們的部落會遷移。


    岢嵐郡四縣(含新設的合河縣),平地多在河穀之內,數量極少。如果光靠種植業,其實養不活多少人,向山地畜牧業發展是必然之事。


    但畢竟自後漢年間就遷移至中原了,胡人也知道種地的好處,哪怕是“靠天收”這種廣種薄收的農田,對他們的生計也不無小補。


    至少,過冬時宰殺的牲畜可以少一些了,因為秋天會收獲部分糧食。


    “這些地都歸誰?”邵勳又問道。


    “誰搶到歸誰,誰先種歸誰。”劉昭說道。


    “若有紛爭呢?”


    “自有部大裁決,或幾個部落公推德高望重之耆老裁斷。”


    經典的部落民主製。


    他們都能自己治理自己了,對官府唯一的需求,大概就是遇到難以抵抗的外敵時,能有更高層麵的庇護。


    又或者懾於官府的武力,不得不名義上臣服你。


    劉聰如是,邵勳亦如是——或許,劉聰會讓他們感到更親切一點吧,畢竟有諸多相同之處。


    “厘清戶口之餘,把田地先查清了。”邵勳說道:“從明年開始,這些地都會有固定的主人,哪個部落可以種,都有說道。若錯種了別人的地,糧食就是別人的了,叫屈也無用。秋收時部大們回來後,向他們說清楚。”


    劉昭聞言,咽了口唾沫,但隨即便狠下心來。


    改變傳統,當然會引起反彈,就看你鎮不鎮得住了。


    “治理這些部落,可不簡單。”邵勳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得插手部落事務。如果一個部落,事事都不需要官府,大小事務內部自己就解決了,那麽久而久之,他們還會敬畏官府麽?要讓他們更多地求助於官府,越多越好,求得多了,就離不開官府了。”


    “是。”劉昭應道。


    “我就在平陽,哪也不去。一旦有事,大軍可自離石北上,鎮壓賊人。”邵勳又道:“當然,能不動刀兵自然最好。他們會死人,會更不信任官府,我也會耗費無數錢糧,得不償失。總之好好做吧,先用地吊著他們,我就不信他們沒有求助於官府的時候。”


    “等把地固定下來,我以後還要固定山頭。哪座山歸誰,都有說道,看他們怎麽跑。”


    “山頭有好有壞,好的歸誰,壞的歸誰,都有定規。”


    “總之,要讓官府、朝廷更多地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要讓他們沐於王化。如果幾十年、上百年都不聞朝廷、不知天子,豈不是說反就反,說走就走?”


    一番話說得劉昭醍醐灌頂。


    他依稀想起,少時在上黨管理部落時,他還通過家人知道大晉朝的存在,知道當今天子是哪位,但底下人可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如此情況之下,反與不反,當真隻是一念之間。


    梁王的意思是讓更多的部落之人了解朝廷、知道官府,哪怕不可能讓最底層的牧子、牧奴們都知道,至少也要讓更多的中層氏族首領知曉,並對官府產生依賴、敬畏。


    這樣的話,部落最上層的首領想要造反時,麵臨的阻力會更大,畢竟部落是由一個個氏族構成的。


    “再告訴他們,想要入郡姓,就給我恭順點。”邵勳最後說道。


    郡姓是吊著部落首領的。


    河穀田地與氏族頭人息息相關,畢竟他們手下一大群人跟著吃喝呢。


    並州是胡人最密集的地方,治理好了並州,就等於抓住了牛鼻子。


    如此雙管齊下,總會有效果。


    他才三十三歲,可以花一輩子來做這件事。


    ……


    四月二十一日,邵勳一路向東,巡視到了晉陽。


    在路上時,雨停了幾天,現在又開始下了。而且好似報複一般,下了個天昏地暗。


    這個時候,他不再猶豫,果斷下令:停止梁宮及汴梁營建。


    敖倉存糧盡數輸至野王,屯於地勢較高的幹燥之處。河南其餘各邸閣,次第輸送存糧北上,待秋收後補足。


    二十二日,邵勳在晉陽發布命令:“今歲春雨頗愆。太史令夜觀天象,占得夏秋必多霖潦。宜令所在郡縣,告喻百姓,備淫雨之患。”


    (第三更奉上,明天繼續,有票速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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