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們連夜趕工,將一根根粗細不一的旗杆做好。


    馬車轔轔出城,將一麵麵繡好的旗幟拉了出來。


    大晉神龜四年(320)十一月十五日,鄴城以南的曠野中,無數軍士已經列好了陣勢。


    吃了半個月的飽飯,他們的精氣神明顯養好了許多,裝備也鳥槍換炮大變樣。


    鄴城武庫幾乎被掏空了,所有庫存武器,不管新的舊的統一分發了下去。


    列陣軍士至少每人一身麻布軍服,七成以上的人一杆製式長槍。


    其他武器,如刀盾、步弓、角弓、弩車、木棓、長戟、鼓角等也分發了下去,由固定人員使用。


    後勤輜重如驢車、牛車、炊具、工具、帳篷、雨布、繩索、柴刀、藥材、磨刀石等,亦一一齊備。


    為此,鄴城武庫幾乎為之一空,又將進入漫長的積累階段。


    考慮到黃頭軍精壯裏有不少會騎馬的匈奴、烏桓、鮮卑、羯人,邵勳還“借”了三千餘匹馬過來——不是什麽好馬,其中甚至有不少老馬,隻能說湊合用了。


    這麽一番整頓之後,這四萬人總算有點像樣了,至少從表麵看起來還算不錯。


    “嘚嘚”馬蹄聲傳來,邵勳在親軍的簇擁下步入陣前,然後下馬。


    楊勤遞給他一張巨大的黃紙,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他粗粗一掃,點了點頭,然後將紙交給身旁的文吏,道:“念!”


    文吏深吸一口氣,道:“左營第一幢,幢主趙大有,授幢旗一麵。”


    文吏念完,數十親兵齊聲大吼。


    早就準備好的趙大有帶著兩名督伯、十名隊主上前,跪拜而下。


    邵勳將趙大有攙扶而起,然後從親兵手中接過一杆旗,遞到趙大有手中,道:“一路走來,頗為不易,今後還要同生共死。”


    幢主、督伯是親軍出身,隊主則是災民精壯,身份背景並不一樣。


    “仆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趙大有起身,用力接過幢旗,指關節都攥得發白了。


    十位隊主甚至比趙大有更激動。


    他們不懂什麽大道理,隻知這世道單靠自己怕是活得艱難。人還是要背靠集體,有了這麵幢旗後,他們清楚地知道會有數百個一起掙命活下來的弟兄可以依靠了。


    而他們這五百人,則要背靠梁王,為他廝殺,因為是梁王親至常山、中山、高陽,將他們從絕境中拯救了出來。


    邵勳又讓親兵一人賜下兩匹絹,領完後歸隊。


    “左營第二幢,幢主陳七,授幢旗一麵。”趙大有退下後,文吏繼續往下念。


    陳七帶著督伯、隊主們快步上前,拜倒在地。


    陳七及兩位督伯同樣是親軍出身。


    邵勳將其扶起,然後看著眾人,道:“往者已矣,人要向前看,今後屯田、操練,不得偷奸耍滑。”


    說完,仍賜二匹絹。


    “願尊奉大王號令。”陳七起身接過幢旗,扛回本陣時,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望了過去。


    “左營第三幢,幢主張麻子,授幢旗一麵……”


    不知不覺間,天空飄落了雪。


    風也大了起來,吹得馬兒、役畜騷動不安。


    當最後兩個騎兵幢授旗完畢之後,邵勳深吸一口氣,道:“賜軍號‘萬勝’。”


    十餘騎士從數萬人前後左右掠過,反複呼喊:“軍號‘萬勝’!”


    “萬勝!”軍士們漲紅著臉,高聲呼喊。


    “萬勝!”一個接一個軍陣呼喊起來,聲浪此起彼伏。


    “萬歲!”不知道是跑調還是咋的,喊著喊著,突然就變成了“萬歲”。


    邵勳眉頭一挑,伸手下壓。


    軍官們遠遠見了,各自吩咐噤聲。


    “明日兵發平陽。”邵勳下令道。


    ******


    授旗結束之後,軍士們各回各營,收拾東西。


    盧誌則跟在邵勳後麵,道:“大王,此募兵耶?屯兵耶?”


    “田舍夫。”邵勳言簡意賅地回道。


    盧誌鬆了一口氣。


    雖然明知不太可能,但他還是得確認一下。田舍夫就好辦了,無非就是給他們一個落腳地,置宅、分田罷了。


    不過,此四萬人名列軍籍,到底與一般田舍夫不一樣。強要說,那就是比較能打、經常上陣的田舍夫。


    平日裏會分發一部分武器下去,但絕大多數存放在武庫內,全體在家務農,自己養活自己。農閑時官府發下一部分糧肉,集中操練,提升戰鬥力。


    這樣一來,負擔就輕太多了。


    “不知萬勝軍屯於何處?”盧誌又問道。


    “我欲帶去平陽,好生操練,將來西討匈奴,或有大用。”邵勳說道:“子道有何建議?”


    “平陽沒那麽多地吧?”盧誌問道。


    邵勳點了點頭,道:“去年年底至今年三月,清算了一大批匈奴偽官,若一兵分田三五十畝,最多安置二萬兵。”從劉漢朝廷的角度來看,平陽諸縣是畿縣,天子腳下。總體而言,人口相對密集,地差不多被瓜分幹淨了。


    考慮到安置了兩千四百府兵,地肯定是不太夠的。


    “洛陽如何?”盧誌建議道。


    洛陽所在的河南郡,就整個天下來說,都堪稱地廣人稀。


    王彌、匈奴不知道打過多少次了,而在此之前的諸王混戰,洛陽也是主戰場。


    多年廝殺之後,河南郡是真的沒多少人,也就伊闕關以南的幾個縣有些人煙罷了。


    邵勳曾聽裴靈雁講過,十八年前她來洛陽時,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空空蕩蕩的村落以及隨意出沒狐鼠,一點不怕人。


    夜晚宿營之時,甚至還能聽到狼嚎。


    整個河南郡別說四萬兵了,便是十萬兵,這會都安置得下。


    “我再思慮思慮。”邵勳沒有直接否決盧誌的建議,說完,又仔細端詳了下盧誌,道:“子道,這段時日辛苦你了。”


    “為大王做事,何言辛苦。”盧誌歎道:“我老了,恐怕不能陪大王走到最後了。”


    此言一出,即便寒風凜冽,亦難以吹散那濃鬱得化不開的惆悵。


    盧誌身體老了,心更老。


    最近三年,河北係的走勢不太好,讓他備受打擊。


    以琅琊王氏、泰山羊氏、潁川庾氏、河東裴氏為首的四大家族漸漸浮出水麵。


    這四個家族中,前三個都是河南大族,河東裴氏雖然在大河以北,但與冀州、幽州幾乎隔了整個並州,與其說他們是河北士族,盧誌更相信他們是西州士人。


    語言、風俗、行事方式與關西更趨近,聯姻的則是河南大族,與河北可沒太多交情。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範陽盧氏漸漸力不從心,被擠到了與南陽樂氏等同的地位上。


    兩家處境也是真的像。


    盧氏幫著鎮撫幽州這個胡漢雜處之地,防備宇文、拓跋、慕容三家鮮卑。


    樂氏則集南陽五郡之眾,與司馬睿治下的荊州集團對抗。


    說句泄氣點的話,在過去十年,樂氏的發展極其迅速,盧氏卻慢了許多,現在誰的實力強還真不好說。


    他不知道怎麽就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想當年,他親自策劃,多方聯絡,使得河北豪族紛紛支持梁王,複輕取幽州,那是多麽地意氣風發。


    俱往矣!盧誌的精氣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弱下去。


    “子道。”邵勳拉著盧誌的手,笑道:“河北之事,舍君何人?若無你,幽冀之地已不知亂成什麽樣子了。”


    說到這裏,邵勳歎了口氣,道:“這幾年河北確實多災多難。子道且坐鎮鄴城一段時日,凡事無需親曆親為,放手讓底下人去做就是了。若有俊異,書信於我即可,我立刻遣人征辟,讓他們為子道分憂。”


    盧誌聞言,心情好了一些。


    最近兩年有股很不好的風氣,王、庾二家明爭暗鬥,但卻在打壓河北士人上麵出奇一致,就連理由都是現成的:冀州動亂,河北士族雖未下場,但有推波助瀾之嫌。


    這麽一搞,河北士人的上進渠道就窄了,盧誌對此很是憂心。


    梁王方才一番話,總算讓他稍稍提起了點心氣。


    大王終究還是念著舊日情分的!


    “子立(盧詵)在廣寧四年多了吧?”邵勳又看了一眼盧誌,問道。


    盧誌一怔,道:“永嘉十年三月赴任的。”


    “吾聞子立交好諸胡,廣寧四境皆安。”邵勳說道:“劉翰入京之後,袁衝繼任刺史,但他精於文事,武力稍遜。恰好梁國大理空了出來,我欲調遊統南下出任此職。幽州軍事,或可付予令郎。”


    盧誌心下一喜。


    本想裝模作樣推卻一番,但那話到了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邵勳哈哈一笑,道:“換個外人去幽州,我不放心,我隻信自己人。”


    盧誌看向邵勳,苦笑了下,道:“子立終究毛躁了點。”


    話是這麽說,但看到兒子能當幽州都督,盧誌還是很高興的。


    “無妨。他在廣寧太守任上做得很好,有子道之風。”邵勳說道:“另有一事——”


    “何事?”盧誌下意識問道。


    “讓劉越石不要躲了,回來吧,我不殺他。”


    “他——”盧誌歎了口氣,道:“已經作為慕容廆的使者南下建鄴了,老夫也是剛知道。”


    邵勳愕然,旋即一笑,道:“那就算了。”


    十一月十六日,邵勳率黃頭軍離開了鄴城。


    考慮到吃飯問題,他最終選擇經汲郡、河內返回平陽。


    中途在河陽北城等待了幾天糧草,順便操練部伍。


    他一度真想按盧誌的建議將人安置在洛陽——得虧老盧沒張口說放在鄴城——後來想想還是否決了,因為平陽那個胡風濃烈之地更需要這批人。


    十二月十五日,當他帶著此四萬人回到平陽時,離過年就隻有半個月了。


    春耕後巡河、六月賑災、臘月回家,神龜四年一眨眼就過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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