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掛起了一幅巨大的手繪地圖。


    左民曹尚書棗嵩接過佐吏遞來的黃冊,親自匯報:“平陽縣安置了七千餘人,計有永吉鄉青陽裏楊村四十一戶、蘭村三十八戶……”


    “這些村落竟然還在?”邵勳轉過身來,問道。


    “屋舍還在,但都有主。太平時散在各村耕牧,有警時遷入莊園聚居。”


    “莊園主都處分了麽?”


    “各有處分。”


    “平陽這地方,和陳留有得一拚了,摳點地還真不容易。”邵勳又轉了過去,道:“繼續。”


    “襄陵縣安置了二千餘人,乃偽漢河間王劉易之莊宅,本用來安置屯田軍,今已分發,計有……”


    “楊縣安置了四千餘人……”


    冗長的匯報完畢之後,邵勳回過神來,道:“也就是說,平陽郡分了二萬人出頭,廣布諸縣。河東郡分了一萬四千餘人,其中大陽縣占一半。剩下五千多人年後遷往西河郡?”


    “是。”棗嵩回道:“離石有偽漢高平王的莊宅、牧場。”


    “夠麽?”


    “介休那邊還有王家的莊宅一區,大王又新設石樓、方山二縣,或有荒地可墾。”


    “不。”邵勳轉身看著棗嵩,道:“石樓、方山的荒地,徙匈奴民人墾之,反正他們遷徙不定,且至今還有人沒來拜謁,可討之。分給萬勝軍兒郎的,一定得是熟地。”


    棗嵩應了聲是。


    左軍司王衍聞言,立刻說道:“大王勿憂,老夫明春走一趟西河,定將此事辦妥。”


    邵勳笑了笑,問道:“夷甫不回洛陽麽?”


    “洛陽左右無事,還是萬勝軍安置要緊。”王衍說道:“實不瞞大王,洛陽現在百業凋敝,住著也沒甚意思,香料都買不到了。商徒們精明得緊,以前去汴梁,現在來平陽了。”


    邵勳不禁莞爾。


    商人們是最知道哪裏好做生意的。過去一年,很多人厭煩了汴梁、平陽兩頭跑,於是紛紛請求暫駐平陽,最後一一批複同意了。


    邵勳不想坑他們。


    今後兩年,汴梁城大概都不會大建了,基本隻有小規模的建設活動,且以挖溝、清淤為主,不太可能動用人力物力修建城池、宮殿。


    政治中心已然慢慢轉移到了平陽。


    財力不足,隻能如此了。


    神龜五年(321)不會打仗,打不起,沒有那個能力。


    “聽聞關西去年收成不錯?”邵勳又看向地圖,手指在黃河以西一劃,問道。


    “關西雨水充足,卻又沒有成災。”棗嵩歎道:“連續兩年了。”


    其實,下半年的時候,曾有賊兵出蒲阪津東城,襲擾河東,為從離石南下的銀槍右營擊退,就是一例明證。


    而今銀槍右營已返回汴梁休整,取而代之的是已休整半年的黑矟左營。考慮到河東大族的站隊,匈奴人在這一側是沒有機會的。


    銀槍左營亦已回去休整,換來了留守汴梁的銀槍中營,屯於平陽。


    到目前為止,駐守在平陽、河東二郡的部隊主要有黑矟左營、銀槍中營一萬二千戰兵,外加禁軍、騾子軍、府兵及諸部雜兵四萬人,總計五萬二千。


    劉粲要攻的話,非得把他手裏那約一萬七千禁兵帶過來,方有勝算。


    可這一萬七千精兵若交代了,關西必然守不住,看樣子他不敢賭。


    如今有了四萬黃頭軍,別的不談,充當輔兵的諸部雜兵是不用來了,充其量需要一些部落輕騎罷了。


    明年軍事上主要就是操練黃頭軍。如果有機會的話,襲擾一下河西,快進快出,給匈奴人一點驚喜。


    經濟上以耕牧、積蓄為主。


    去年的戰爭、今年的洪災消耗極大,世家大族的莊園又不是無限製提款機,他們其實也被榨得差不多,再搞人家真的會造反。


    政治上則以厘清官製為主。


    九品十八級討論了一年,完整方案已出,可以試運行了。


    這是一件非常敏感的事情,幾個老登明爭暗鬥,就差當麵撕破臉了。


    邵勳現在是仲裁者,看似超然,但也不能瞎操作。


    至於外交方麵,其實沒什麽外交。


    江東去年也有部分地區發了大水,建鄴都有不少人餓死,他們沒有能力北上。即便王敦等人一意孤行,也會被按住。


    王處仲沒有無視建鄴的能力,他更不是傻子。


    河南如果一盤散沙,興許可以試一試。而今河南一統,哪個腦殘會做出這種腹背受敵的腦殘事情?


    “中夏多艱,還得同舟共濟。”邵勳不看地圖了,道:“罷了,快過年了,不談這些掃興事。”


    他現在最需要的是時間。


    不是他時間不夠,而是他對社會的改變需要時間來沉澱、積累。


    一年、兩年看不出成效的,非得把時間跨度拉長到二三十年、三四十年,才能看出些許端倪。


    ******


    雪落無聲之中,又是一年新春到來。前年攻破平陽時,洛陽天子沒有宣布改元,好像已失了心氣,故今年是神龜五年(321)——改元是司馬熾為數不多的權力之一了。


    新的一年將正式實行虜姓。


    虜姓亦分等級,不過比較粗略,隻有甲乙丙丁四等。


    本來王衍建議再弄個“次”級,即次甲、次乙等,被否決了,暫時不搞。


    評定虜姓門第還有諸多配套措施,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改漢姓。


    其實中原世家大族很看重這個,哪怕真有聯姻意願,也“恨其姓名殊為重複”,最終什麽事都黃了。


    曆史上北魏就麵臨了這樣的情況,最後結果是胡人妥協。


    如步六孤氏改為陸氏,萬紐於氏改為於氏,丘敦氏改為丘氏,胡古口引氏改為侯氏,他駱拔氏改為駱氏等等——不過有些兩字姓未改,因漢姓中亦有兩字姓。


    此時卻沒那麽麻煩,蓋因匈奴進入中原多年,很多人已經自覺改姓了。


    用通俗點的話講,匈奴貴人屬於老錢,非拓跋魏那一票新貴可比。


    第一批評定中,上黨劉、北平段為“甲姓”。


    岢嵐劉、廣寧蘇為“乙姓”。


    平陽劉、平陽呼延、西河喬為“丙姓”。


    至於河東董、平陽蘭、西河王之類的則為“丁姓”。


    四等虜姓在選官時,降三級任用,即最高級的上黨劉、北平段相當於漢姓中的四品士族,考慮到正式授官時,無論胡漢門閥都要降品任用,因此上黨劉、北平段起步也隻能是七八品的小官了。


    但無論如何,這已經是零的突破,非常難得。


    因此,上黨太守劉閏中聞訊後,喜不自禁,親來平陽朝賀,當晚又在府中置宴,邀請了幾個相熟的士人聚飲,通宵達旦,熱鬧不已。


    溫嶠也去了,第二天又搖搖晃晃地去拜會老上司王衍。


    “昨日哪些人在場?”王衍吩咐下人去做醒酒湯後,與溫嶠相對而坐,說道。


    “多為虜姓士人,或並州舊族。”溫嶠頭有些痛,呻吟著說道。


    “一副憊懶模樣。”王衍笑罵道:“其風物如何?”


    說到這裏,溫嶠稍稍清醒了些,道:“劉、喬、呼延等匈奴著姓之中,其子弟文學箋啟,往往可觀,冠帶風流,亦為不少,讓我頗為驚訝。”


    “哦?可觀到什麽地步?”王衍問道。


    溫嶠皺眉苦思,好似難以評判,隻能說道:“比梁王更像士人。”


    王衍撫掌大笑。


    “老夫瞧著也是。”笑完後,王衍搖頭道。


    昨日正旦朝賀,寧朔宮內好不熱鬧,居然有匈奴呼延氏貴人賦詩一首,震驚當場。


    昨天也是第一次有虜姓士人被邀請參加朝賀,其間的政治意味頗為濃厚。


    “上黨劉氏不太行。”溫嶠又道:“雖然吃了他家的鹿尾,甚是美味,但我還是要說他家底子太差,沒什麽冠帶風流。”


    “惜哉!”王衍突然歎道:“梁王重實務,不重風流,如之奈何。上黨劉氏健兒至少能飛馬馳射,境遇差不到哪去的。不過劉閏中若知機,當好生培養孫輩,重詩書、知禮儀,如此方能被冠族接納。”


    至於為何不培養兒子,那是因為來不及了啊!個個都是殺胚粗漢,定型了,白費勁。


    “嘿,昨晚劉閏中為兒女聯姻呢。話雖隱晦,可在座之人都聽得出來。”溫嶠又道。


    王衍輕笑一聲,道:“興許有破落戶看得上他們吧。”


    “還真有!”溫嶠笑道:“門第還不低呢,中都孫氏之人。”


    “哦?那可真不要臉。”王衍訝道。


    太原中都孫氏在曹魏時比較出名,孫資曾任驃騎將軍、侍中,在本朝則不太行,敗落得比較厲害。


    永嘉之亂中,很大一部分族人南渡建鄴,留在太原的子弟屢遭重創,都快維持不住家門了。


    上黨劉乃胡人甲姓,部眾很多,劉閏中、劉曷柱、劉達、劉泉、劉昭等人都數立戰功,家族明顯在往上走,還是值得攀關係的。


    尤其是他們現在明顯比較自卑,容易撿漏,隻要不在乎名聲,與其聯姻的好處非常大。


    中都孫氏看樣子豁出去了。


    “劉閏中三個兒子都娶了部落酋豪之女為妻,這次打算嫁個嫡女給孫氏子弟,以後上黨劉、太原孫兩族就是姻親了。”溫嶠說道。


    王衍沉默了。


    他是不可能拉下臉與上黨劉氏結交的。


    這種武人色彩非常濃的家族本就地位低下,更別說還是胡人了。


    士族驕傲不可丟啊。


    說句難聽的,即便梁王走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王景風、王惠風還是寡婦,梁王都不配娶她們,更別說當夫人了——夫人說得好聽,不就是小妾麽?


    隻不過——唉,終究還是身段柔軟地跪下了。


    “劉閏中隻是開了個頭。”王衍歎道:“天下板蕩,多少士家破滅?急於重振家門者不知凡幾,人被逼急了,什麽事做不出來?今後與虜姓高門聯姻者會越來越多,大勢所趨,擋不住的。這個天下,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模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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