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卑人的到來令秀容縣上下一片雞飛狗跳。


    喬坦看著去年冬天修起的土坯房,看著倚門而望的妻兒,不由地失聲痛哭。


    去歲大雨過後,朝廷派了一些人過來教他們種蕪菁,很多人家都在屋前屋後的菜畦內種了幾畝。


    這玩意冬日還在緩慢生長,摘出來水靈靈的,不但人可以飽口福,牲畜更是愛吃,以至於過冬牲畜都少宰了幾頭。


    這些沒被宰殺的牲畜,春天又可下崽。這時候草木茂盛,怎麽著都能養活了。


    養得差不多了之後,便可直接賣給自平陽而來的商徒,換回一點器物,把家徒四壁的屋舍妝點一下。


    他甚至幻想過,有朝一日攢足錢,重修一下這破破爛爛的土屋,以後自己在這種地,飼養幾頭牲畜,漸漸長大的兒女們帶著牛羊去山裏放牧。


    秋天回來後,全家一起秋收、種蕪菁,一起鞣製皮子拿去縣裏售賣……


    現在一切都沒了。


    你們這些索頭,為什麽要來毀了我的生活?


    喬坦擦幹眼淚,帶上角弓、箭囊,翻身上馬,衝了出去。


    匯集在河穀中的騎士越來越多,頃刻間已不下三千,且還不斷有人來此匯集。


    秀容城頭傳來一陣陣鼓聲。


    數百丁壯拿著刀槍、步弓,來到了岢嵐河畔的木橋南岸。


    橋是新修的,還散發著木料的香味。


    一如河南岸那一間間拔地而起的土房、木屋;一壟壟梳理得很整齊的麥田;一座座大夥合力建起的草料倉以及一棵棵新栽的果樹。


    岢嵐郡的牧人們正在由遊牧轉向半定居,他們的生活在發生著深刻的變化,他們對朝廷的認同在步步增強,現在突然遇到了拓跋鮮卑,一切有重回過去的風險,於是格外悲憤。


    人是分得清好壞的。


    什麽樣的日子好,什麽樣的日子差,作為經曆過的人來說,一清二楚。


    現在需要他們保衛家園了。


    “燒了橋!”背後傳來一陣大喝。


    有人回頭望去,卻見十餘騎策馬而來,領頭一人銀盔銀甲,手持一根粗大的木棓,扯著喉嚨大喊。


    他後邊跟著數十人,有的頭發花白,有的滿臉稚氣,此刻都抱著柴禾,快速堆疊在木橋上。


    片刻之後,又有三百人手持長槍、步弓而至,站在橋南。


    他們臉色蒼白,麵有驚疑,眼睛不住地看著木橋,待見到堆完柴禾,有人開始往上麵澆油時,才鬆了一口氣。


    匈奴人看著即將被焚毀的木橋,麵露痛惜。不過也沒多不舍,一座木橋罷了,燒了再建就是。


    新來的這批丁壯源自一個塢堡,去年和琅琊王氏的幾個子弟一同前來的。


    王氏子弟住縣城,開館授徒。


    這些丁壯的主家姓臧,來自東莞郡莒縣,一共四百餘家,在半山腰上建了風格非常粗獷的堡寨聚居——大木建成,上覆泥土,看著就很粗糙。


    臧氏其實也是士族出身,不過他們尊奉王氏子弟號令,有點附庸的意味,是王氏子弟在秀容的打手兼護衛。


    索頭入侵,為自家生計,臧氏部曲傾巢而出,沿河列陣,試圖把鮮卑人擋在河北岸。


    對岸的鮮卑人顯然發現了這邊的動靜。片刻之後便有數百騎沿河衝了過來,一邊衝一邊射箭。


    箭矢掠過河麵,呼嘯而至。


    丁壯們站在光禿禿的河岸邊,無遮無擋,瞬間便倒下十餘人。


    很多人一哄而散,朝南邊跑去,離河遠遠地。


    “放火!”臧氏塢堡的人舉著簡陋的木盾上前,幾人拿著火把,咬牙點燃了柴禾,然後轉身發足狂奔。


    一人跑得慢,直接被射倒在地,痛呼不已。


    烈火熊熊燃燒起來。


    有那強項的鮮卑騎兵,甚至趁著火還沒大起,縱馬直衝到河南岸,大戟揮來舞去,每每刺殺、斬傷一人。


    “嗖!”一箭飛出。


    強勁的箭矢直入此人張開的大嘴之中,透頸而出。


    “嘭!”騎士轟然倒地,戰馬嘶鳴著奔出去老遠。


    眾人如夢初醒,紛紛掣出步弓,躲在盾牌後麵,朝衝過木橋的鮮卑騎兵攢射。


    敵騎紛紛墜馬,片刻之間便已倒下十餘騎。


    “嘚嘚!”更猛烈的馬蹄敲擊聲響起,有那騎士臨時穿戴好了盔甲,躍馬而上,直衝而來。


    第一人被箭射中麵門,慘呼落馬。


    第二人被射中坐騎,驚叫飛出。


    第三人麽——隻聽“轟”的一聲,木橋斷裂,敵騎連人帶馬,墜入了河中。


    南岸的丁壯們頓時高呼不已,士氣稍振。


    鮮卑人氣急敗壞地在河北岸徘徊。


    秀容縣城就在嵐水南岸,城池周邊坐落著許多房屋、草料倉、羊圈甚至幾家新開的店鋪。


    城後的半山腰上還有鱗次櫛比的穀倉,裏麵搞不好有糧食。


    但他們被阻於北岸,寸進不得,如何不急?


    而見他們過不得河,丁壯們的勇氣開始節節攀升。


    他們舉著木盾,緩緩上前,利用步弓的射程與威力優勢,瞄準對岸的鮮卑騎兵,一一點名。


    因為敵人在移動,而他們的弓手數量嚴重不足,做不到覆蓋射擊,故大部分箭矢都落空了,但依然有一些人或因為箭術上佳,或運氣足夠好,遠遠射中敵人或其騎乘的馬匹。


    每每中的,河南岸都情不自禁響起一陣歡呼。


    這樣搞了一會,丁壯們的士氣越來越高,鮮卑騎兵則被動挨打,士氣低落,很快便脫離了接觸。


    有人去上下遊尋找水淺可涉渡之處,有人則遠遠高呼:“爾等本是大匈奴苗裔,奈何為晉賊張目?此等背棄祖宗之事,寧不羞愧?不如反了,我等一起屠了晉人,盡占其田宅、妻女,如何?”


    河南岸這邊沉默了一會。


    很快便有一人上前,破口大罵道:“我卜氏乃岢嵐郡望、秀容豪門,豈能與你索頭一般為賊?”


    說罷,掣出步弓,抬手便是一箭。


    箭沒射中人,卻把馬給射翻了。


    鮮卑人眼疾手快,自馬背上躍出,翻滾卸力之後,匆匆爬起,向後退去。


    看到敵人狼狽的模樣後,河南岸哄堂大笑,氣勢高漲。


    射箭之人放下步弓,啐了一口,道:“梁王找來名士,教習文字,又尋來老農,教我種地,眼見著日子越過越好,誰他媽跟索頭當馬賊去?”


    河南岸又是一片喝彩聲。


    匈奴和鮮卑關係很好嗎?那要分地方的。


    匈奴分布廣泛,從塞外草原到中原腹地,到處都有。總體而言,越往北越野蠻,越有可能與拓跋鮮卑攪和到一塊去;越往南越開化,劉漢建國後,他們與拓跋鮮卑甚至是敵人。


    至於太原西部這一片,兩種人都有,與拓跋為敵的稍多一些。


    須卜氏這種匈奴貴族,名列岢嵐郡姓之中,為丁等“岢嵐卜”,漢化已久,自不願投靠拓跋鮮卑。


    不過,他們這邊“贏”了,抵擋住了鮮卑人凶猛的攻勢,可不代表河對岸也能贏……


    近千鮮卑騎兵已經列好了陣勢,分成三部。


    當先而出的二百身披鐵鎧的騎士,是為箭頭鋒銳。


    四百皮甲突騎手持長槍,稍稍落後。


    最後麵是三百多身披皮裘的牧人,裝備很差,但勝在野性十足。


    雙方在河北岸拉開了陣勢,緩緩提速,刹那間碰撞到了一起。


    錯馬而過之時,各自墜馬無數。


    但總體而言,鮮卑人馬上技藝還是更高一籌,傷亡相對小一些。


    第一波錯馬而過之後,第二波碰撞展開,這一次匈奴人的死傷就更慘烈了,緊接著是第三波……


    “快!射箭!”河南岸的丁壯們吭哧吭哧趕著路,來到雙方騎兵交戰地點附近後,沿河岸一字排開,拈弓搭箭。


    不慎靠近河岸的鮮卑騎兵驟然遭襲,頓時氣急敗壞,打馬遠去。


    就這一下,南岸丁壯們就稍稍阻滯下鮮卑騎兵的攻勢,讓北岸的自己人有時間收攏聚集。


    但北邊的大局其實已經抵定。


    衝陣幸存下來的匈奴人麵色蒼白,汗如雨下。


    右邊是河,左邊是村落、樹林乃至山脈,迂回空間不大,角弓難以發揮出太大的作用,遇上肉搏極強的鮮卑騎兵,幾乎是被壓著打。


    三千人打一千人,直接被衝垮了,傷亡還比人家大。


    眼見著鮮卑人緩緩列陣,要展開第二次戰鬥了。


    匈奴騎兵下意識散了開來,不敢硬接人家的衝鋒,試圖拉開距離騎射。


    毫無意外,他們再一次被衝散了。


    匈奴人一部分潰散進了河中,哭喊不已。


    一部分策馬往丘陵緩坡上跑,擺脫鮮卑人的追擊。


    從河南岸望去,北麵的山坡上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匈奴騎兵。


    很多男女老幼也放棄了家園,一路狂奔上山,躲避索頭可能展開的殺戮。


    鮮卑人並沒有追擊,而是分出一部分人手防備上了山的匈奴人,其他人從容收集村中遺留的物資。


    馬匹、牲畜、糧食、幹草、工具乃至車輛,什麽都要。


    夕陽西下時分,東邊又趕過來了兩千餘騎,大搖大擺下來,喂食馬匹,宰殺牛羊。


    鮮卑人分出千餘騎,沿著緩坡上山,與匈奴人激鬥,將他們稍稍趕遠了一些,然後下到村中,洗刷馬匹,大吃大喝,囂張無比。


    天色漸晚之時,鮮卑士飽馬騰,便揀選了整整兩千騎,悄然回頭向東,朝樓煩故城方向而去。


    此間地理,主要沿汾水及其支流的平坦穀地展開。


    自太原向西,沿著汾水河穀走二百四十裏,便至已經廢棄的樓煩故城。


    樓煩故城向西,沿著嵐水河穀走八十裏便是秀容,自秀容往北插,可直拊嵐穀後背。


    樓煩故城向北,沿著汾水河穀走七十裏,可至靜樂。


    靜樂向西,沿著山間河穀四十五裏至秀容縣北境。


    靜樂向北,繼續沿著汾水河穀走一百五十裏可至天池。


    河穀以外全是山,沒有現成的道路,不便行走。


    鮮卑人如果能攻破靜樂,便能抵達天池,從南麵發起進攻,與天池以北的鮮卑人前後夾擊,戰局將為之大變。


    秀容長喬豫在城頭看完,焦急無比。


    現在要想辦法通知北麵,他可是知道梁王還在天池呢,搞不好他已被鮮卑人繞到背後去了。


    若被堵在那條南北二百三十裏長的狹窄河穀地裏,南北兩個出口皆有鮮卑大軍,這可如何是好?


    都說晉陽是整個並州的總道口,這並非虛言。


    諸條道路交匯,南去河南,東進河北,西渡黃河,北上出塞,都可以從這裏出發。


    而晉陽人煙稀少,殘破不堪,劉靈隻有五千步卒,搞不好已經丟掉晉陽了。


    情況如此危急,喬豫不敢想象萬一梁王死在山裏會怎樣。


    秀容城內大部分人還是不希望梁王出事,不想投靠索頭的,但保不齊有些人利欲熏心,希望看到天下大亂。


    其實不僅秀容如此了,附近山裏的各色部落呢?同樣心思叵測,想法不一。


    不要輕易考驗別人的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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