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蔑離京之時,邵勳帶著王妃庾文君、丞相庾琛等人一起相送。


    作為庾氏二代中還算不錯的人才,庾蔑一路走來,並不容易。


    因為父親過早放棄了仕途,他們兄弟幾個小時候就開始照料牲畜,稍大一些,跟著母親讀書識字的同時,也要下地勞作。


    若有外敵來犯,還要跟著塢堡民們一起持械拒敵。


    論起來真沒過過什麽好日子,打拚到現在,還是依附庾琛一家,奉其為主,一同為庾氏家族的興旺發達出力。


    此番出使便是了。


    不過他也想清楚了,離了庾琛、庾亮父子,他的仕途不會順利的。


    潁川士族中還有人覺得庾亮如果頂不上去,就換一家。隻能說,這是無奈之下的選擇,最好不要這樣,因為這些家族欠缺一樣關鍵的東西:梁王的情分。


    梁王與庾琛、庾亮父子相識甚早,關係深厚。


    另外,都說梁王偏愛裴夫人,但梁王真的不喜歡庾王妃嗎?事實可能出乎你的意料。


    “元度,路上當心。”庾琛鬆開侄子的手,叮囑道。


    “叔父放心,定不辱使命。”庾蔑肅然道。


    “元度。”邵勳招了招手。


    “大王、王妃。”庾蔑走了過去,向邵勳、庾文君行禮。


    “去了那邊,多多打探內情,看看賀蘭部有多少實力,賀蘭藹頭、拓跋翳槐以下諸人又是什麽想法。”邵勳說道。


    “遵命。”庾蔑應道。


    “元度,去了勿要逞強。”王妃庾文君看了看拔拔睿那幾個人,擔憂道。


    “是。”庾蔑麵無表情地答道。


    隨即心中苦笑,出使哪有那麽簡單的?


    能讓天子行臨軒禮的場合一共也沒幾個,其中之一就是大臣出使外國,因為這是一樁危險性極大的行動,不可預測的風險太大。


    王妃不懂,梁王是懂的,但梁王隻想要達到他的目的,其他都是次要的,包括他庾蔑的性命在內。


    送行結束後,庾蔑便與鮮卑使者翻身上馬,在一百名義從軍騎士的護衛下,向北行去。


    邵勳則帶著庾文君等人回返。


    庾文君懷孕了,接下來都會留在宮中靜養。


    而在她之前,惠皇後羊獻容也懷上了。


    接下來整個四月,邵勳也不會出門了,大部分時候會在光極殿、建始殿處理政務。


    拓跋賀傉的使者目前還滯留在平陽。


    他們也是來求冊封的,不是代公,而是代王。


    而且,拓跋賀傉沒開出什麽條件,隻有不再犯邊一條,看樣子信心十足。


    邵勳與幕僚們商議了一下,覺得祁氏母子對求得冊封不是很迫切,即能得到代王頭銜固然好,得不到也可以接受。


    他們可能真的有信心吧,畢竟能弑殺拓跋鬱律,本身就說明了很多問題:他們在索頭中的反對者固然不少,但支持者也是真的多。


    邵勳本來也沒打算冊封拓跋賀傉,給他的合法性背書。接待他的使者,隻是虛與委蛇罷了。


    鴻臚寺已經收到命令,再找各種借口滯留賀傉幾個月,等意辛山、代郡那邊有消息了再說。


    ******


    庾蔑、賀蘭奴根北上之後,傍晚時分宿於楊縣(今洪洞縣附近)城外的驛站。


    驛將一看這麽大陣仗,頓時叫苦不迭:僅幾百匹馬,就要吃掉他們積存的大半草料。


    每一處驛站都有大片耕地、草場,這是給他們的好處。


    相對應的,得了好處就要承擔義務,比如按一定規格招待往來公幹人員,必要時還要提供換馬服務。


    但這次來的人馬實在太多了……


    負責護送庾蔑等人的是一位名叫段紹宇的義從軍小校,見狀遞過一份文牒,笑罵道:“這是大軍遞頓,不要驛站出。縣裏給錢,拿這個去討要便是。”


    遞頓或者頓遞是一種專業術語,本意指驛站歇宿,時間長了後演變為大軍過境時地方政府需要承擔的開銷。


    一百騎兵,護送雙方總計近二十人的使團,規模不小,確實不是小小的驛站能承擔的,必須要縣裏開銷,故段紹宇臨行前拿到了相應的文牒,對應途經各縣。


    但規定是規定,實際是實際,驛將還是嘴裏發苦:縣裏未必會全額開銷啊,保不齊自己也得出血。


    隻不過這事就沒必要對庾蔑等人說了,收拾心情之外,遣人燒水做飯,照料馬匹。


    賀蘭奴根則站在驛道旁邊,默默看著遠處的農田。


    那是驛站的驛田,大概數頃地的樣子,分布於汾水兩岸,由一條木橋連接。


    耕作驛田的多是驛將、驛卒家人。


    驛田外還有規模更大的山林草場,這會還有孩童在那裏放牧牛羊——他們也是驛卒家人。


    奴根對驛站體係興趣不大,雖然這是一個十分關鍵的“基礎設施”,他更感興趣的是地裏長勢良好的小麥。


    拓跋鮮卑的主要農作物是糜子,但並不意味著他們不認識其他作物。


    至少,糜子之外他們也少量種植粟、豆,偶爾也能見到有人種麥,隻不過非常少就是了。


    鮮卑苦寒,種的自然是春小麥了。


    以奴根的見識,他實在不明白,春天種下的麥子為何會長得這麽高,以至於快要成熟了——除非,這就不是春天的。


    聯想到來時路上偶爾見到的那些鬱鬱蔥蔥的農作物,終於恍然大悟:這是去年下半年種下的,順利熬過寒冬之後,節節生長,以至於再有月餘便成熟了。


    五月——嗬嗬,代國有些比較寒冷的地方,五月才開始播種糜子呢,比如大青山南麓,要長九十天才能收獲。


    稍溫暖一些的地方,比如盛樂、平城,四月便播種。


    再往南,比如雁門關內,三月播種。


    播種最早的糜子,要長四個月才能收獲,但口感好,畝收高。


    播種次早的,需長百餘日。


    播種最晚的,隻需九十天,但口感最差,畝收最低。


    是的,同樣的糜子,播種在不同地方,就有很大的差別——拓跋鮮卑在長期農業實踐中,將糜子分成了晚熟、中晚熟、早熟三個品種,對應不同的播種時節及生長期。


    他們很清楚,越往南越溫暖,農作物產量越高,能養活的人越多,這就是為何非要南下並州的原因。


    好地誰不要啊?別說種地了,就是放牧也遠勝草原,那是五倍、十倍的差距。


    呂梁山一場雨後,牧草瘋長。


    草原雨少,牧草長得有氣無力。


    這就是區別。


    “五月麥收後,大青山才開始種穄。如果晉人也種穄的話,一樣可行,興許能種長百餘日的穄,那個好吃。”奴根輕聲歎息:“差得太多了。幸好晉人不放牧,若他們也半牧半耕,那打草原不要太簡單,呃,那是——”


    “使者在看什麽?”庾蔑走了過來,仔細看了一下汾水東岸,然後才道:“那是劉漢的永光陵,劉元海便葬於此處。有數十戶守陵人,梁王令其在陵田內耕作,定期灑掃、修繕永光陵。”


    “為何如此?”奴根看的其實不是這個陵墓,而是陵墓東麵那一群正在放牧的人,隻不過他也被庾蔑的話吸引了注意力,隨口問道。


    “劉元海乃梁王故人。”庾蔑簡略地解釋了一句,然後指著陵墓後方那大片的農田和位於丘陵上的草地,說道:“那是楊縣百姓。如果所料不錯,定是氐羌無疑了。”


    “昔年劉粲擒抓了數十氐羌酋豪,百般用刑,以誣告劉乂。酋豪死後,平陽還有數萬氐羌百姓,梁王將其收攏,編戶齊民,分發土地,半牧半耕,以為赤子。”


    “殿下真是好心胸。”奴根讚道。


    奴根知道,編戶齊民沒那麽簡單的,尤其是對非漢人百姓而言。


    不然的話,後漢、曹魏年間內遷的匈奴、烏桓為何沒編戶齊民?還不是怕他們造反?


    也就這些氐羌的酋豪們被劉粲弄死了,失了貴人,沒人組織、號召他們造反,所以才能順順利利編戶齊民。


    不過,並州現在也有許多半牧半耕之人,畜養的馬匹一定不少。


    這些人從小騎馬,時不時打獵,成年時已經熟練掌握各種小技巧,會上山下阪時保持身形,站起或側身射箭、捅槍,會光背騎馬,或衝鋒中跳躍換馬……


    他們應募入軍後,騎射幾乎不用訓練,長槍、馬刀稍稍練一練即可,馬槊可能需要練得久一些。


    練得最多的,大概還是紀律,以及熟悉新的打法和精良的器械。


    如果沒有這些人,從地裏拉一個農夫過來訓練騎戰,漢武帝的騎兵從不會騎馬到會騎馬隻要一年,但熟練騎戰則練了八年,實在太費錢。


    先後擊敗石勒、劉聰後,邵勳能征召的牧人騎兵越來越多了,雖然這些牧人騎戰肯定打不過鮮卑牧人,但拿來遮護步軍卻是夠的。


    庾蔑靜靜看著奴根,大概知道他在想什麽,頓時暗哂。


    一路上讓他多看看也是好的,免得認不清自己,回去後亂開條件。


    在楊縣休息一夜後,使團繼續前進,經永安入冠爵津抵達晉陽。


    這個時候,他們沒有經新興北上雁門,因為實在太過危險,而是等了旬日,直到大幹城方向派了數百匈奴騎兵過來後,才折而向西,進入岢嵐郡,複又北上。


    雖然祁氏在盛樂誅殺拓跋鬱律,新黨控製代國大權,但與一般人想象不同,盛樂周圍盤踞著大量舊黨部落,往這走反而更安全一些。


    就這樣一路上走走停停,當他們終於抵達意辛山時,已經是五月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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