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收獲季。


    平陽城南,一輛牛車緩緩駛近,很快便抵達平昌門。


    車上坐著兩人,嘻嘻哈哈,笑鬧之聲外邊路上都能聽到。


    趙郡太守盧諶聽得,立刻轉過了頭去,恰好車上之人掀開簾子,跳了下來。


    盧諶認了許久,才發現這不是範陽王司馬黎和東海王司馬毗麽?


    想了想後,上前行禮。


    “竟是安平盧府君。”司馬黎立刻扯了扯司馬毗,一齊行禮。


    盧諶笑了笑,道:“二位大王來平陽,卻不知所謂何事?”


    “暢遊。”司馬毗說道。


    “拜見母親。”司馬黎說道。


    司馬毗在陳留、許昌各有一座莊園,日子過得還行。


    邵勳信守承諾,保司馬越後代富貴平安,一直沒管他。


    基本上,隻要司馬毗自己不作死,這個天下沒人動得了他,可以逍遙很久。


    他現在也有孩子了,妻子出身東海王氏,亦是名門之後,每年東海國會象征性送一些貢賦給他,故司馬毗的生活水準直追世家大族,整體是比較滋潤的。


    與司馬毗相比,司馬黎就寒酸許多了。


    他就隻有一個位於廣成澤附近的流華院,還是他生母劉小禾替他爭取來的。此番大疫,流華院莊客死了不少,就連司馬黎都大病一場。但到底年輕力壯,挺過來了,雖然臉色看起來還是很蒼白。


    司馬黎亦已成家,妻子出身陽平步氏,也算是士族了,但無子嗣。


    司馬黎常年不著家,不是和一幹紈絝子弟遊山玩水,就是跑去許昌找司馬毗,有時候甚至會跑去汴梁找司馬確玩。


    不過,自司馬確調到幽州出任昌平縣令之後,就隻有找司馬毗玩了——司馬確算是司馬氏族人之中唯一一個得到邵勳任用的。


    作為範陽盧氏子弟,盧諶對司馬黎還是有所了解的,誰讓此人是名義上的範陽王呢,雖然範陽早就除國置郡了。


    打完招呼後,盧諶便轉身離去。


    “既來平陽,不如一起入內?”司馬黎快走幾步,熱情相邀。


    司馬毗矜持地站在一旁,並不說話。


    盧諶笑著擺了擺手,指著前邊一隊正在入城的車馬,說道:“我要帶人入寧朔宮。”


    “何人?”司馬黎下意識問道。


    盧諶笑而不語,走了。


    司馬毗放眼望去,卻見是一群髡發胡人,頓時有些詫異。


    眾胡之中,唯有居中一人是峨冠博帶的士人裝束,正扭頭看向盧諶。


    司馬毗發現這人雖不言語,卻憂愁滿腹,臉色焦急,卻不知為何。


    盧諶上前低聲說了兩句,二人便遠去了。


    司馬毗收回目光,在平昌門外靜等。


    夏糧方收,入城的車馬一眼望不到頭,滿滿當當裝的都是糧食。


    看樣子,今年又無大災,有點失望呢……


    他心中明知邵勳倒台對他隻有壞處,沒有好處,甚至會家破人亡,但不知道為什麽,就希望看到邵勳吃癟、栽跟頭。


    他知道這種心理不對,也從來沒對人說過,連妻子都不說,但就是控製不住。


    為什麽呢?怪邵勳奪了父親留給他的基業?怪邵勳霸占了母親?或許兼而有之吧。


    ******


    跟隨盧諶來平陽的是烏桓人,為首者便是廣寧王氏的王豐。


    蘇恕延使團已經回返,行至趙郡時,老蘇病倒了。


    邵勳令太守盧諶親自護送一行人來平陽,這便是盧諶出現在這裏的原因了。


    盧諶等人入城之後,得知梁王正在上林苑和親軍打獵,暗暗腹誹作為天下事實上的主人,不修文德,偏重武德,把好好的風氣帶壞了。


    但沒辦法,又呼啦啦跑去上林苑覲見。


    待抵達獵場之上,卻見梁王策馬奔馳,拈弓搭箭,將一隻不知道是雕還是鷹的猛禽給射了下來。


    不遠處還跟著幾輛馬車,其中一車載著頭黑乎乎的大野豬,鮮血淋漓,看著很瘮人。


    王豐遠遠見了,卻大為驚歎,低聲道:“此射雕勇士,在草原上亦極少見。”


    “那便是梁王。”盧諶回道。


    王豐聞言,眼睛一亮。


    盧諶見他那模樣,有些驚訝,莫不是和梁王看對眼了?武人的想法他是真的有些弄不懂,有時候家世、經曆大相徑庭的兩個人,卻因為武藝惺惺相惜,進而聯合起來,讓人大跌眼鏡。


    王豐左看右看,嘖嘖稱奇:“梁王這騎術,堪稱卓絕。上山下阪,且馳且射,人馬合一,我料梁王定然天天練武,從未落下。”


    “聽聞是的。”


    “那就不奇怪了。武藝絕倫,筋骨強健,又胸有韜略,壯心不已……”王豐看了許久,似乎放下了一樁困擾他許久的心事,笑道:“中原天子,果然隻有天上人做得。”


    “莫要亂說話。”盧諶斥了一句。


    “省得,省得。”王豐立刻致歉,然後又道:“梁王身邊的親軍也不錯啊,在草原也算勇士了。”


    盧諶正要說什麽,心中一動,低聲道:“禮之,你族中應有精於耕牧之人吧?”


    “很多,怎麽了?”王豐問道。


    “可願為我招募一些?”


    “幽州不也有麽?何必舍近求遠?”


    盧諶用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看著他。


    王豐心下一突,道:“子諒,你要多少人?”


    “無需多,十數人即可。”盧諶說道。


    “為何問起此事?”王豐好奇道。


    “你可知梁王長子璋已為上林苑令?”盧諶問道。


    “不知。”


    “你不知正常,我也是見得好友飛書,方才知曉。”盧諶道:“此事容後再議,梁王來了。”


    邵勳看到他們後,便結束了打獵,疾馳而至。


    “此鷹拿去治了,羽毛分賞下去。”邵勳將獵物扔給親兵,說道,然後下了馬,來到盧諶、王豐二人麵前,先道:“子諒,汝父可好?”


    盧諶聞言麵現悲色,道:“已不良於行。”


    盧誌沒能逃過這場大疫,雖然一時未死,但自春以來便纏綿病榻,顯然不太行了。


    “子道之信,我已收到。”邵勳神色有些感慨:“我能有今日,子道功不可沒。昔年相約共富貴,言猶在耳,豈能或忘?子諒既從安平來了,便不要回去了,國中新置秘書監(從三品),你來幫我管起來吧。”


    盧諶深施一禮:“遵命。”


    這是他父親用與梁王的情分換來的。


    父親臥床之後,已然無法視事,便上書請辭右軍司之職,梁王許之。


    但梁王終究是厚道人,仍然念著往昔情分,將他從安平太守任上直接拔入中樞,出任秘書監。


    此職掌邦國圖籍,但也參預政事,有時候甚至要代寫公函、命令書,不算差了。


    “這便是王豐王禮之吧,好一個英武少年。”邵勳看向王豐,笑道:“你是第一個來見我的代國方伯,就憑這點,怎麽也不能讓什翼犍輸了。”


    王豐聽到這句話,才稍稍放下了心。


    雖說梁王有可能是在騙他,但至少他沒有公然說要滅亡代國。看他的意思,大概還是扶持什翼犍為代國之主,這樣省心省力,確實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大王若再不發兵,代郡、廣寧危矣。”王豐歎道。


    “哦?說來聽聽。”邵勳招呼眾人坐下。


    盧夫人帶著次子獾郎走了過來。


    盧諶、王豐行完禮後,方才落座。


    坐下之後,盧諶暗暗歎息。


    從姐老了,雖然位列十二夫人之一,但已漸漸淡出梁王的身側。


    或許,隻有梁王哪天想追憶往事,才會到從姐那裏坐坐。


    在女人這件事上,梁王也是奇葩。


    很多方伯、宗王坐鎮一方後,甚至軟硬兼施,逼迫地方大族往他們府中送女人。亂世開啟之後,更有苟晞那種廣征民女數千人以充後宅的好色之輩。


    但梁王從不讓世家大族進獻美女,也不在地方上遴選。


    他身邊的女人,除了最開始的那些之外,多半是搶來的戰敗者妻女,從不擾民……


    範陽盧氏曾試圖往寧朔宮中塞女人,最終沒能成功,自此以後便熄了這個念頭。


    梁王終究還是警惕他們這些大族的。


    盧諶方才也注意到了王次子珪。他今年十三四歲了,卻不知能否擔當大任。


    這些事隻在盧諶心中一閃而過,隨後他便正襟危坐,仔細聽著王豐的話。


    “賀傉東行已是必然,就在七月間。”王豐皺著眉頭說道:“烏洛蘭、拾賁等部多有響應,獨孤部獨木難支,處境十分危險。”


    “廣寧、代郡烏桓如何?”邵勳問道。


    王豐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了。


    盧諶看了他一眼,道:“大王,祁氏本就是烏桓大族,多番施為之下,二郡烏桓首鼠兩端,極可能引拾賁氏南下,突襲代郡。”


    王豐沒有出言反對。


    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掩飾沒有用的。


    別的不談,蘇恕延是什麽人?廣寧地頭上的老大哥了,他什麽打聽不到?掩飾了反而讓人家看不起,更無法促成合作。


    拓跋鬱律四個兒子中,最小的兩個才剛足歲,他們的部落更是已近遠遁,事實上退出了權力的爭奪。


    拓跋翳槐看起來吸引到了最多的部落支持他,但賀蘭藹頭過於狡猾,至今還沒公然反叛。如果你站在祁氏母子的立場上,會怎麽做?


    其實很簡單,先消滅或收編拓跋什翼犍的勢力,將新黨占據優勢的東部盡數拿在手中,掃除後顧之憂,再轉過身來,全力對付賀蘭藹頭。


    王豐當然看出了這一點——即便他看不出,也會有人分析給他聽。


    所以,他的處境十分危險,不然也不會來平陽求援了。


    “你能穩住多少人?”邵勳一聽,知道拓跋鮮卑走向內戰的概率進一步增大,立刻問道。


    “兩萬餘人。”王豐說道。


    “兩萬餘丁,還是兩萬餘口?”邵勳不給他玩文字遊戲的機會,追問道。


    “兩萬三千餘口。”王豐暗歎一聲,說道。


    他讀過書,接觸過漢地士人,知道他們的水平。


    很多士人在記錄的時候,直接把兩萬餘口寫成兩萬餘丁,一點常識都沒有。


    還有人把兩萬餘落寫成兩萬餘戶、兩萬餘家,分不清這一落到底是一個帳篷,還是四個帳篷組成的一落。


    但梁王似乎很懂行,在他麵前耍花招沒用。


    “代郡、廣寧的部落有何異動?”邵勳又問道。


    “暫未有甚動靜。”


    邵勳“唔”了一聲。


    鮮卑還沒到全麵戰爭的地步,目前隻是有苗頭,更準確地說是暴風雨來臨前詭異寧靜,這是他的判斷。


    但必要的支持還是要給的,不為別的,主要是幫王豐穩住局勢,別一下子被人打死了。


    “祁氏一定要殺什翼犍嗎?”邵勳突然問道。


    “必殺。”王豐說道。


    邵勳欺近兩步,看著王豐的眼睛,問道:“祁氏有沒有私下裏和你講條件?”


    王豐到底才十九歲,聞言大驚。


    邵勳輕笑一聲。


    盧諶驚訝地看了王豐一眼,這事王禮之可沒和他說啊,估計也瞞著蘇恕延了。


    “講過。”王豐艱難地說道:“去尊號,交出什翼犍,王氏乃安。”


    邵勳點了點頭,道:“你願意來平陽,說明你拒絕了,總算還有情有義,不是那種心黑得和炭一樣的人。”


    “我會給劉曷柱傳令的,做好準備,隨時援應代郡。”邵勳看向王豐,說道:“你也別在平陽耽擱了,速速回去。一旦事有不諧,可避入範陽。”


    這是擔心劉曷柱與王豐聯起手來,也幹不過鮮卑,給他們準備好退路。


    盧諶心下稍安,但還有些憂懼。


    梁王不出動國中精銳,大發諸部,這仗怎麽打?


    他的目光轉來轉去,突然瞟到了獾郎身上。


    此子亦正襟危坐,好像聽得十分認真,這讓盧諶有些安慰。


    事關你母族,也該打起精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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