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以後,第一批換防的府兵抵達平陽,是邵勳的心尖尖洛南殺才,連帶部曲一共六千人。


    義從軍自黎陽趕至。


    黑矟左營自河內來,銀槍中營自汴梁來,替換銀槍左右二營。


    禁軍右衛萬人亦抵達河東。


    換防其實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照例由陳、梁、南頓、新蔡四郡輸糧支持。


    由此看來,還是基本盤最好。河北賑災時,收稅收得麻利,官員們沒有掣肘,將源源不斷的糧食輸往河北。


    當然,天下何止二十郡,二十郡之中也有一堆窟窿要補,真正的大頭還得來自其他地方。


    十月二十日,洛南府兵抵達的第一天,就辦了一件大案,讓剛剛抵達的黑矟左營六千將士開了眼。


    一群士人子弟灰頭土臉,被府兵們押解著關入城外的軍營內,準備配流岢嵐,罪名是刺奸督邵璠提供的:私自釀醴,幹犯禁令;靈堂醉酒,違逆人倫。


    這七八個出身考城蔡氏、巨野閭丘氏、長社鍾氏、北海逢氏、高陽許氏的子弟算是社死了。


    襄陵賈氏家裏死了老人,辦喪事釀點酒很正常,刺奸督本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打算管的。


    奈何這七八個前來吊唁之人臨行前醉酒,還吃了點五石散,跑到靈堂之後,再度狂飲一番,然後當著所有客人的麵赤身裸體、披頭散發、手舞足蹈。


    到了最後,七八個裸男圍著主人家的女眷跳起了舞……


    不過沒折騰多久,平陽縣令劉芳就奉老長官邵璠之命,帶兵上門,把這些人全抓走了,順便也鎖拿了主家賈氏的幾個人。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些士人子弟將收拾行囊,前往岢嵐郡嵐穀縣定居,至於大赦能不能回來,還要看情況,總之不太樂觀——優惠政策是家人情願跟隨者,任聽,一並落籍嵐穀。


    撫軍將軍(正三品)侯飛虎聽了,沒什麽表情。


    他有開府之權,幕府低級幕僚多照顧給了老兄弟,或征辟了一些土豪、寒門子弟,但中高級幕僚需報吏部核準,故有幾個大族子弟,所以他很清楚這些人的德行。


    前陣子剛辭退了一個沛國劉氏子,原因是他參加聚會時,在酒桌上與主人家的妾侍交合,一群人還一起觀摩點評,互相交流心得。


    雖說此舉在士人中間並不鮮見,但終究還是過於浮浪了,於是將其辭退。


    侯飛虎心思敏銳,他感覺今天辦這幫人不單單是因為列出來的罪名,更大的可能還是敲打世家大族。


    在不破壞規矩的情況下,公平公正處罰,讓人無話可說。


    刺奸督邵璠那個人,多半早在暗中觀察他們很久了。


    “侯將軍。”五兵尚書左丞衛展已等候多時,見侯飛虎下了馬,立刻上前行禮。


    別看侯飛虎隻是正三品撫軍將軍,但別忘了,他是開府特權的。


    在梁國官僚體係中,“開府儀同三司”是一個加銜、散官,位列從一品,這是獎勵他攻取敵國都城的殊榮而給予,不可輕忽。


    “衛公。”侯飛虎行了一禮。


    “言重了。”衛展笑道:“將軍可有表字?”


    “元稔。”


    “元稔將軍,大王已為你準備好城中府邸,還是之前住過的那套宅院,王(雀兒)將軍剛剛搬走,騰出來了,自今日起至明年臘月中,都為將軍居所。”衛展說道:“府中一應用度齊全,將軍若有家眷——”


    “帶來了。”侯飛虎點頭道。


    衛展心中疑惑,下意識看了眼被親兵護衛著的車駕。


    他打聽過,侯飛虎比梁王略小,娶妻十年,有一子二女。


    正妻小門小戶,出身魯陽土豪,大疫之中病歿了。


    在野王辦喪事的時候,可謂將校雲集,河內、上黨、汲郡等地的官員們也紛紛派人到場吊唁,十分誇張。


    而今也快一年了,侯飛虎一直未娶新妻,很多人便動了心思。


    衛展受尚書令裴邈暗示,打算嫁衛氏女予侯飛虎為妻,但還沒開始動作,打算先試探一番。隻不過,他今天帶來的所謂家眷是誰?


    侯飛虎心思細膩,對衛展的心思隱隱有所察覺。


    其實沒什麽,他打算把小妾劉氏扶正。


    劉氏就是梁王賜給他的劉聰妃子,已為他生下一子,他還是很喜歡劉妃的。


    身邊不是沒有人勸諫,說以敵國後妃為妻影響前程,也不合禮製,但侯飛虎出身草根,有時候就太過重感情,鐵了心要立劉妃為正妻,不打算新娶了。


    好在邵師也沒怪罪他,還遣人送了一份禮物。


    以劉氏為妻,總比娶個世家大族女子好一些,他不想摻和太多破事。


    衛展按下心思,又道:“營中已存有粟四萬斛、麥二萬斛、黍豆萬餘斛、幹草五萬束……”


    “操訓所需之箭矢已有二萬捆,刀槍劍戟若有損毀,可差人送至少府修理。明年或設軍器監,少府不再管轄軍械之事,屆時會有專人前來交接……”


    “另有草藥、被服、鞋靴……”


    衛展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侯飛虎隻略略點頭,然後將單子交給幕僚前去點驗、交割。


    “索頭可有動靜?”眼見著陰風怒號,天氣寒冷,侯飛虎便準備入營了,隨口問了一句。


    “昨日有賀蘭藹頭使者輾轉而至,言其已於上月底進駐盛樂。五原郡公拓跋翳槐監國理政,以賀蘭藹頭為輔相,多的就不知道了,將軍入宮覲見之時,可詢問大王。”衛展回道。


    “竟有此事!”侯飛虎有些驚訝,也有些興奮。


    “誰說不是呢!”衛展笑道:“賀蘭藹頭瞻前顧後,但終究搶在入冬前進入盛樂。據虜使所言,所過之處,無有抵抗。盛樂左近之鮮卑、匈奴、烏桓大人們紛紛入城慶賀,拓跋翳槐算是成氣候了。”


    “入冬之後,是不是就不能打了?”侯飛虎問道。


    “草原多在夏日降雨、冬日降雪。一旦入冬,天寒地凍,或許能打,但多半十分艱難,故賀蘭藹頭也是看準了時機才入的盛樂,就是賭拓跋賀傉冬天罷兵,對他不聞不問。”衛展說道:“而春來也不太適合用兵,如此,賀蘭藹頭便有半年時間整頓內部,封官許願,鞏固權勢,待到來年初夏,即便賀傉遣兵來攻,卻也沒那麽容易了。”


    “原來如此。”侯飛虎笑道:“藹頭卻有幾分小聰明。大王明年若攻伐代國,必然事半功倍,卻不知糧草器械有無準備好。”


    攻代國的話,考慮到要攻城、占地,以及大規模的野戰,至少要出動四萬以上的戰兵,算上輔兵,差不多接近十萬人了。


    這十萬人一個月要消耗三十萬斛糧,如果準備一年的糧食,就是三百萬斛。


    而為將這三百萬斛糧食從河南送到前線,你要準備一千五百萬斛以上的糧豆、二十萬以上的丁壯役徒,因為大部分糧食會消耗在路途上。


    呃,還沒考慮軍中戰馬、役畜的消耗,那些畜生的胃口可是很大的。


    你固然可以喂食草料,但不能一直這麽做,出現緊急軍情的時候,來不及牧馬,就得喂糧食,沒那麽緊急的時候倒是可以外出牧馬。


    說難聽點,這比單年河北賑災消耗的糧食也不遑多讓了。


    覺得打仗需要糧食少的,恐怕隻有那些不諳世事的士人子弟了。


    當然,這一切都是侯飛虎的猜測,梁王未必會出動四五萬戰兵,因為還得防著匈奴和江東呢。


    最終出戰的規模會小不少,但消耗仍然很大,不下一次大規模賑災。


    侯飛虎最終在傍晚時分入營。


    軍營在城東的汾水之畔,這會河麵上檣櫓如林,大量收自河東、平陽乃至弘農三郡的糧食裝船北運,輸往晉陽。


    戰爭是武人向上攀登的階梯,這是邵師經常說的一句話,侯飛虎深以為然。


    沒有戰爭,他不會“開府儀同三司”。


    沒有戰爭,他不會得到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美人。


    沒有戰爭,他不會住著高門大宅,家中奴仆成群。


    沒有戰爭,他和他的後人興許會一直在東海種地,被人征發後輾轉於溝壑之間。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他廝殺二十年,更有攻占敵國都城這種不世之功,到頭來還沒世家大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所能繼承的家業大。


    公平嗎?公平,又不公平。


    這些大族的祖先或許也曾立下過不世之功,火裏來血裏去,也曾是敢打敢拚的好漢子,他們又會經營家業,發展至今已然是讓人窒息的龐然大物。


    聽起來很公平。


    但他們的後人卻幹出靈前醉酒,赤身散發的荒唐之舉,終日醉臥於林泉之間,揮霍享樂之處,讓人震驚。


    這又不公平了。


    侯飛虎也要為自己的後人爭取利益,他們家或許還需要幾代人才能積累到如今世家大族的家業,或許永遠不會,因為時代變了。


    但不管怎樣,東西就那麽多,別人多吃一口,他就少吃一口,很明白的道理。


    這就是他不願與衛家之類大族搭上關係的主要原因。


    劉妃出身新興劉氏,漢光祿大夫之後、匈奴太保錄尚書事劉殷的孫女,家學淵源,容貌秀麗,對他而言已經夠了。


    而新興劉氏這個家族已經毀滅了。


    新興百裏無人煙,祖產一朝盡喪。


    平陽的家業也被收繳大半,剩下的供劉氏族人勉強度日,生活甚至談不上富足,隻是一般殷實人家罷了。


    這樣的女人,有才學,有容貌,有名氣,卻又沒家族勢力,對他而言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入夜之後,汾水兩岸纖夫的號聲徹夜不絕,從未停止過。


    武人集團上升的階梯再一次出現了。


    在過去二十年,有太多一文不名之人登堂入室的傳說了。


    機會不常有,每出現一次就要死命抓住。


    冬月初,草原再次傳來消息:拓跋賀傉遣兵西攻盛樂,賀蘭藹頭親自領兵將其擊退。


    代國的內部矛盾,在長達兩年的外部勢力幹涉下,終於演化到了實質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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