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早在大軍突入西海的時候,張掖郡就已經按兵不動了。


    他們曾經組織過援軍,但在信使回報,西郡叛亂,太守趙爽率軍阻住驛道後,他們就偃旗息鼓了。


    毫無疑問,他們是有忠心的,但不多。


    如果西郡沒反,或許張掖援軍已經開往武威了,但西郡反了,路不通,那就怪不了我們了,這就是他們的想法。


    張掖西邊的酒泉、晉昌二郡一般無二。


    他們沒有特別強烈的救援武威的想法。能救就救,不能救就算了,指望這三軍集結重兵與西郡死磕那是想多了。


    另外,敦煌郡直接易幟,歸順大梁。


    這個郡位於西睡邊鄙之處,但卻是個大郡,在雍秦流民大舉湧入之前,甚至比武威人口還多。


    涼州有名的豪族,大多聚集於此處。


    如龍勒索氏、廣至蓋氏、淵泉張氏(張氏在晉昌有分支,亦宗黨旺盛)、效穀宋氏、曹氏、令狐氏、敦煌匯氏、馬氏(馬氏在酒泉有分支)、陰氏(陰氏在武威有分支)、段氏、侯氏、尹氏等。


    其中,尤以索、張、陰、宋四姓為最,在涼州幕府中占據了大多數職位。


    可以這麽說,涼州幕府一半以上的將吏是敦煌人,由此可見敦煌郡在涼州十二郡三營中的重要地位。


    敦煌郡舉義歸正,其實是諸大族支持的,但他們一個都沒出麵,反正太守辛憑「一意孤行」


    說要歸順大梁,大家也沒法阻止是不是?


    他們這麽做,主要還是為了保證身在武威做官的族人的安全。


    能去那邊當官的,肯定是族中比較出色的子弟或地位不俗的長者,你把他們坑了,像話嗎?


    新設沒多久的高昌郡太守楊宣是張駿心腹,敦煌一舉義,立刻斷了其入援通道。


    楊宣手中兵不多,除了戊己校尉府的趙貞殘兵外,就隻有當初張駿留給他的兩千武威兵,其人收到消息後,立刻準備救援,並且移玉門營,後者不應。


    於是事情就消停下來了。


    西域長史李柏深受張軌大恩,又得張駿信重,在楊宣偃旗息鼓後,他去信一封,破口大罵,打算單獨出兵救援武威,並且傳令鄯善、龜茲等國,令其各派兩千騎來會,但被手下文武將官勸阻了。


    西域長史府位於樓蘭,非常依賴中原。


    別看他們去年會同高昌太守楊宣一起,征討鄯善等國,威風不可一世。但說到底隻有幾千兵而已,西域城邦國家再小,真怕你這三五千人?


    人家怕的是中原朝廷震怒,引發更嚴重的後果,所以表示順服,給個麵子而已。


    西域長史府和高昌郡(原戊己校尉府)一樣,麵臨著非常現實的問題,即他們需要尋求中原朝廷的支持。


    一旦涼州張駿被擊敗,而他們的立場又站在張駿一邊,事後被清算時必然慘不可言。


    退一萬步講,人家沒清算你,但也不支持你了,你還怎麽號令西域諸國。


    說白了,他們需要扯中原朝廷的虎皮,無論這虎皮是漢、魏、晉還是梁,你總得有一張。


    他們沒資格參與中原混戰,靜觀其變,等待大軍頭們決出勝負即可。


    如此七算八算,涼州局勢基本明晰了:


    金正統率的南路軍與靳準統率的東路軍已經會師於姑臧城下,嶺南三郡一起造反,武威、武興二郡外圍勢力基本被清掃一空一一以金城太守竇濤、將軍宋毅、董廣敗亡為標誌。


    北路軍在五月初抵達西海,一擊即破。


    西海太守張肅率軍南下,病倒於途。


    軍士們仿徨無依,已決定投降。


    武威以西諸郡要麽投降,要麽按兵不動,要麽想救援卻被勸阻或道路不通。


    總之,張駿就剩一座姑臧城了。


    ******


    五月初三,就在北路軍襲取塞上翁城之時,姑臧東側、北側的小城已被攻破。


    東城是金正驅趕胡兵攻破的。


    此城名曰「講武場」。


    周長不過千餘步,部分區域植有園果,另有講武場可供操練,內駐數百兵。


    盧水胡首領沮渠遮帶著本部丁壯,以及部分鮮卑人,頂著姑臧城頭的箭矢,三麵圍攻,在付出了兩千多人傷亡的代價後,拔除此城。


    黑稍右營也攻了一次,以積攢戰鬥經驗這支部隊雖然訓練幾年了,但上戰場的機會較少。


    攻滅匈奴時,在上郡攻打過一些堡寨。


    前番洪池嶺大戰,他們也列陣參與了,但從頭到尾都沒實際接戰,隻感受了下大規模戰列野戰的氣氛。


    此番攻武威東城,督軍趙瑋親自擂鼓,數千人分批攻打,表現還不錯。


    金正可不慣著誰,但凡歸他指揮,都要上陣廝殺,不是說禁軍就可以避戰的。


    北城被禿發氏、乞伏氏的人聯合攻下,死傷與東城差不多。


    此城名叫「玄武圃」,內植園果、藥材,有一座非常小的宅院,是張駿的「行宮」。


    胡兵湧入城中後,將能搶的東西都搶光了。


    武器、糧食、布匹、牲畜等等,一掃而空,可惜還是所得甚少,難以彌補虧空。


    講武場、玄武圃攻克後,西側、南側的近千守軍直接降了,被勒令開出城池,羈押了起來。


    自四月二十六日主力大軍抵達姑臧後,總計七八天的時間,除開前幾天是整頓來此的各種部伍,打製攻城器械外,後麵幾天便是圍攻乃至攻城戰了。


    今四麵小城已破,再不用擔心側翼遭襲,大規模攻城的時機已經成熟。


    城內守軍的兵力已經探查清楚了。


    精銳可戰之兵不超過六千,另有差不多一萬五千丁壯。


    丁壯並非毫無戰鬥力。


    涼州情勢特殊,即便是民壯也富有戰爭經驗,野戰都能打一打,別說守城了。


    糧草、軍資據信還算充足,守個半年不成問題。


    真要強攻的話,損失會非常巨大。


    金正固然不在乎軍士的性命,甚至連自己的命都不是特別在乎,但他也知道,你要是真整出死傷幾萬人的慘重代價,把帶過來的府兵弄得傷筋動骨,即便最後拿下了姑臧,斷然沒好果子吃。


    所幸都這個時候了,姑臧守軍士氣低落,並無死守頑抗的必要,或許存在別的破城方式。


    這一天,他在城外轉悠了一圈,隨後便召見了武威各豪族耆老、部落酋豪,與他們共商大計。


    ******


    姑臧城內確實暗流湧動。


    自大軍圍城後,張駿幾乎每天都要在閑豫堂內召集幕府將吏議事,今日同樣不例外。


    輝煌綺麗的殿室內,張駿的臉色特別難看。


    他是個有主意的人,下定決心後就會去做,意誌非常堅定。但在這種生死關頭,他卻猶豫了,


    失去了往日的果決,內心隨著幕僚們的爭論,一會傾向投降,一會又傾向死戰,搖擺不定。


    支持他的主要是敦煌宋氏的人。


    這是一個武力強宗,晉朝才開始發跡,但地位低下。


    張軌治涼州後,麵對遍地豪族的現實,大力提拔豪強、胡酋。


    前有氏酋竇濤,壓製金城的漢人世家大族,


    後有武力強宗宋氏,拔其門第,大加任用,對衝舊族的影響力。


    張軌的立威之戰就是宋配為他打的,斬首萬餘,迫降武威郡內的鮮卑部落十餘萬人。


    後來宋配又為他擊敗謀奪涼州刺史大位的張鎮、張越兄弟,複為其擊敗秦州刺史裴苞,戰功赫赫,數年前病逝於西平太守任上,


    前陣子在洪池嶺戰死的威遠將軍宋毅,被靳準擊敗的揚烈將軍宋輯都是敦煌宋氏的人。


    另有宋修、宋混、宋澄兄弟及宋晏、宋矩及宋配之子宋悌,皆一時俊彥。


    年歲稍長的宋修任武興太守,已被囚禁。


    剩下的年紀較輕,在涼州幕府及西平郡公府擔任下級僚佐。


    再給宋氏二十年時間,待這些青年俊異積累了資曆,武威幾乎要成「宋家幫」了。


    他們其實是不願看到張駿失敗的。


    這會便是吃了敗仗而回的宋輯在侃侃而談:「吾聞邵賊以金正為帥。此人領兵,喜勇猛精進動如脫兔,而今卻是圍城之戰,恐非金正所長。」


    「其人又廣集叛夫,聚眾十餘萬,聲勢看似煊赫,然末將登城望遠,卻見金正營中每日屠宰牲畜以千計,糧草消耗無算,長此以往,諸部怨忿。」


    「禿發、乞伏、沮渠等部野無所掠,卻在攻戰時死傷人丁,必不能久持也。金正若強行驅使其攻城,定起變亂。”


    ‘屆時,主公隻需遣一支精兵,趁夜出城掩殺,諸胡自亂也。而諸胡一亂,邵兵亦會喪膽,皆思歸去。涼州勁兵可緊其後,趁勢掩殺,可獲大勝。」


    說完,宋輯看向其他人,道:「今隻需堅守即可。守上一月,賊人便成疲軍,守上二月,賊營便會鼓噪,堅守三月之後,賊若不解圍而去,定難逃覆沒之局。」


    司馬韓璞目光與宋輯一觸,曬然失笑。


    計劃是不錯。


    梁軍遠道而來,消耗極大,若能守三個月以上,他們怎麽著也該退了。但問題是,你守得了三個月麽?


    七天前梁人驅趕六千洪池嶺降兵至城外,極大影響了士氣。


    兩天前,東西南北四座小城皆陷,其中兩座甚至是直接投降的,還看不出來嗎?


    再等幾天,若西邊諸郡皆降的消息傳來,大夥看到隻剩武威一座孤城了,會怎麽想?


    守三個月?思之令人發笑。


    長史陰元看到宋輯投注過來的目光時,淡淡一笑,道:「宋將軍乃沙場宿將,老於兵事,所言自然是有道理的。」


    撫戎將軍張閬也看到了宋輯逼視過來的目光,但他資曆很老,多年前曾奉張軌之令,率義兵至洛陽勤王,還當過金城、武興、武威三郡的太守,自然不懼宋輯這種人的挑畔。


    此刻毫不退讓,隻道:「宋將軍前番率三千兵東出,後隻得千人而還。敗仗若此,還敢大言不慚,實乃可笑。主公若聽信汝之妖言,張氏死難無子遺矣。」


    「膨!」張駿重重拍了下案幾。


    他知道,自從殺了辛韜、賈騫二人後,少府(涼州刺史府)、太府(西平郡公府)數十僚佐看他的眼神就變了。


    除以宋氏為首的少數人外,大部分都不支持他。


    今日這場議事就看出來了。


    人是到了,但不說話,或者陰陽怪氣,還有直接回罵的。


    這般暗流湧動,他實在不敢想將來會怎樣,


    他才二十二歲,本來就很多人不服他,如今又處於這麽一個大軍圍城的局麵之下,稍有風吹草動,極可能變生肘腋。


    會不會有人暗中開城門?


    會不會有人取他頭顱以獻?


    閑豫堂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打斷了張駿的胡思亂想。


    片刻之後,理曹索詢快步入內,稟道:「主公,仆率兵巡城,見得陰治中(陰澹)親隨自長安回返,攜書信一封。」


    說罷,將信件呈遞而上。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這封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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