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冷了,戰場卻日漸火熱。


    居於陽樂氏老宅的邵勳得到消息:陶侃率軍「數萬」,自弋陽北上,


    攻入汝南境內,分兵四掠。


    有氏羌響應吳人,殺郡縣長吏,汝南南部、汝陰西南部一片混亂。


    邵勳沒有越級指揮,他要看看大侄子怎麽處理。


    陶侃避實就虛的一招,還是不錯的,他應該早就盯上被強遷過來、滿腹怨氣的氏羌了,之前引而不發,就等著這時候動手。


    但在邵勳看來意義不大。你還能讓汝南、汝陰二郡投降不成?更何況他還在潁川集結了預備隊。


    車事上的事情他不再事事操心了,而今主要操作政治事務。


    樂宅庭院之中,他看著手中的名單,微笑不語。


    麵前坐著不少荊北諸郡豪族子弟,其中不僅僅有名列譜的士族,也有不少摸不著門檻的土豪,或者曾經位列士族譜之中,後來滑落階層的家族。


    就南陽郡而言,如今當以樂氏執牛耳,接下來便是劉氏了,這兩家斷層領先,接下來的都很一般。


    比如堵陽韓氏,就是那個「偷香」做了賈充女婿的韓壽家族,有點慘,


    人丁寥落,幾乎無望重振門第,現在攀附上了樂家。


    他們家自稱是韓頹當後人,邵勳不太相信,別是編的吧?


    再比如宛城吳氏,正兒八經吳漢後人,如今卻隻是一個小土豪,在樂家「馬仔」中都排不上前列,勉強被舉薦了一個子弟。


    其他諸如棘陽岑氏(岑彭後人)、棘陽馬氏(馬成後人)、新野曹氏(曹節後人)、新野陰氏(陰麗華家族)、新野來氏(來歙後人)、新野鄧氏(鄧禹後人)等後漢年間的大族,基本都敗落了。


    堅挺得最久的當屬鄧氏,直到曹魏年間,鄧、何晏、丁謐被人罵為「台中三狗」,後隨著曹爽投降,鄧被夷三族,終於堅挺不下去了。


    反倒是遷居外地的鄧氏邊緣族人還有一定發展,比如就生活在新野附近但說不清楚自家家世的鄧艾,以及祖上遷居平陽為官的鄧攸。


    陰前華家族的後人堅持到了曹操那會,後來也不行了。


    其他家族則更早就敗落了,很多都無法身士族行列。


    當然,這些家族還頑強地存在著,並沒有徹底完蛋,有的甚至還能枯木逢春,再造輝煌,比如岑氏、鄧氏。


    但他們的境遇,終究說明了一件事:世事變幻,盛衰有憑乎?


    「鄧韜何在?」邵勳突然問道。


    「陛下,仆在此。」一個幾乎被擠到角落裏的人連連告罪,跌跌撞撞地走到前邊,拜倒於地。


    「鄧士載好歹一代名臣,後人落魄至此,誠為慘事,坐下吧。」邵勳說道。


    「謝陛下。」鄧韜心砰砰直跳,坐了下來。


    「令尊亡於襄陽後,你就回了棘陽?」邵勳問道。


    「是。


    「襄陽鄧嶽,你可熟識?」


    「有過數麵之緣。」鄧韜說道:「鄧伯山之父曾在陳郡為官,永嘉年間天下大亂,鄧嶽先至南陽,後至荊州,為王敦征辟。」


    「你可能勸其來降?」


    鄧韜心中叫苦。認識是認識,但交情呢?真談不上。


    不過這時也不好多說什麽,隻道:「願勉力一試。」


    邵勳看他臉上那表情,就知道希望不大,於是不再多問。


    鄧韜有些失落,天子沒給官啊。


    邵勳繼續看名單,看著看著,心中一動。


    ******


    一上午的虛與委蛇還是蠻累人的。


    邵勳收了一些名單上的子弟為官,但不是立授,還得吏部考察、等缺。


    說白了,不是很重要。


    今日會見這些人,主要是讓南陽的豪族們知道,這個天下到底是誰的?


    到底誰能給你們好處?誰能決定你們的命運?


    除此之外,說實話這些豪族沒有太多統戰價值了,將來度田時還得砍他們一刀。


    「襄陽沒人來?」午後小憩結束的邵勳在躺椅上搖來搖去,滿麵笑容的樂嵐姬坐到他身旁,輕聲問道。


    「蘊文會把人捉來的。」邵勳說道。


    「什麽‘捉」,要用‘請’。」嵐姬笑道:「若他們肯降,鄧嶽、毛寶便無丁可征、無糧可食,不想死就隻能降了。」


    邵勳輕嗯了一聲。


    隔壁傳來的清脆的笑聲,那是伴駕而來的後妃們。


    南陽樂氏也準備了一些族女,不過都被打發走了。


    邵勳連如狼似虎的劉野那都喂不飽,實在懶得招惹其他女人。


    和嵐姬待在一起休養生息,其實也挺好。


    「其實,此番南下,聲勢已經很大了。」嵐姬站起身,為邵勳捏起了肩膀,道:「這麽多兵馬,沒有人不怕的。若劉聰、石勒、拓跋鬱律等輩南下,荊州豪族或許還會頑抗,陛下卻是中夏之人,又不是流民帥,沒有人願意毀家難的,安靜等待便是。」


    「嗯。」邵勳說道:「所以戰前定計時,我便決意對襄陽圍而不攻,但搖動人心耳。」


    「大勢至此,隻要不犯錯,怎麽都不會輸。」樂嵐姬說道:「至不濟,


    還有北地。」


    「美人好見識。」邵勳抓著樂嵐姬的手,笑道。


    「都這把年紀了—.」樂嵐姬輕笑道。


    二人說到這時,童千斤在外輕聲稟報:「陛下,王秉請求入覲。”


    「讓他進來。」邵勳說道。


    樂嵐姬輕輕抽出手,離開暫避。


    王秉很快入內,行禮道:「陛下,臣已自中廬縣回返。」


    「怎麽說?」


    「恒昔年與陶侃同為劉弘帳下將佐,今遭排擠,故願降。」王秉說道。


    邵勳微微點頭。


    為什麽派王秉去?因為東海王氏與襄陽氏有聯姻,雖然已是王秉祖父輩時的事情了,但終究有個由頭,能找到人引薦一一晉弘訓少府、南陽太守欽之妻便是王肅之女、王元姬的妹妹,欽死於晉惠帝年間,但子孫滿堂,人都還在。


    他提到的恒是劉弘鎮荊州時的參軍。


    彼時張昌作亂,襄陽、宛城世兵一敗塗地,晉廷走馬換將,重用劉弘。


    劉弘遂以南蠻長史陶侃為大都護,又以參軍恒為「義軍督護」,並牙門將皮初為都戰帥,連破張昌,殺萬餘人。


    從恒當時的名頭「義軍」督護就能看出,他帶的是私兵部曲,戰鬥力卻比朝廷世兵還厲害,同時也說明作為襄陽地頭蛇,氏的實力還是很強勁的。


    戰後論功行賞,恒得山都縣令(襄陽郡屬縣)一職,將勢力快速發展到此地。


    不過,他的仕途也僅止於此了。


    王敦上任時,因需要他幫忙抵禦南陽樂凱,辟其為從事中郎。


    王敦死後,因山都縣在反複拉鋸之中幾乎廢棄,家不願再出力了,遂惡陶侃,不複見用。


    鮮卑騎兵已有上萬騎自樊城以西渡河,先鋒抵至中廬縣境內,王秉上門一勸,氏也沒什麽好堅持的了,直接降了。


    「立授恒襄陽太守一職。」邵勳吩咐道:「此事還需王卿親自跑一趟,送上公服、官印。」


    「臣遵旨。」王秉應道。


    說這話時,眼角餘光偷偷看了邵勳一眼。


    曾幾何時,他們可是同僚啊。


    彼時邵勳為東海國中尉司馬,隻不過第八品職官罷了,而他王秉則是下軍將軍,乃第六品。


    現在麽,他隻不過是沔北幕府小小的水曹令史,邵勳則貴為大梁天子。


    而且,主母裴妃也弄到手了,簡直讓人嫉妒得發狂。


    「去吧。」邵勳揮了揮手。


    王秉躬身退下。而他走後,兵部尚書左丞衛展又至。


    「道舒愁眉不展,何故也?」邵勳笑問道。


    ‘臣遣子侄至江夏,被外甥譏諷吝嗇。」衛展苦笑道。


    邵勳大笑,道:「卿為兵部左丞,分撥糧草、器械,錨銖必較,從無濫發之事,朕實賴卿耳。」


    「臣不意陛下如此嘉譽。」衛展拱了拱手,道:「臣甥李充,歲首奉母自建鄴返回故裏。之所以回來,實乃始終未謀得一官半職,再留下去也濟不得事,故向好友辭行,奉母而歸。」


    邵勳聽了連連點頭。


    江夏李氏乃漢末李通後人。


    衛展在洛陽為官時,與同僚李矩李茂約(非平陽李矩)相善,遂將妹妹衛嫁給他。


    李矩後來做到江州刺史,可能是水土不服,英年早逝,卒於任上。


    李矩和衛夫人生有一子,就是李充了。


    李氏在江夏還是很有勢力的,而且非常特殊邵勳問道:「聽聞李重李茂曾(李充伯父,非洛陽李重)為尚書郎時,


    針砭時弊,認為應限製豪族奴婢僮仆賓客人數,禁止百姓變賣田宅,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衛展沉吟一番,說道:「其子(in)亦未出仕,這次一並回來了。」


    「壯哉李氏,頗合朕心意。」邵勳讚道:「漢時李通便忠勇清貞,傳至孫輩,仍有此見識,應當重用。」


    衛展眼皮子一跳。


    聽陛下這意思,江夏李氏的前途不錯啊,隻要他們肯投降。


    想到這裏,他立刻說道:「吾甥雖諷我,然亦知大勢,願舉家歸順,隻是需要王師遣兵接應。」


    邵勳一聽,撫掌大笑,道:「此事易耳。朕即刻傳令,左飛龍衛自隨郡南下,接應李氏。」


    「陛下英明。」衛展長舒一口氣。


    邵勳也很滿意。


    「八十萬」大軍壓境,聲勢何等煊赫。再輔以政治戰,則無往而不利。


    囊陽前氏、江夏李氏投得快,當然有好處。


    投得慢的,那就上餐桌,沒說的,


    或許,他該樹立正反兩方麵的典型了。


    前番有人來報,漢時世為沔南冠族的廖氏(廖化家族)就不願投降,那就別怪他心狠手辣了。


    正麵、反麵典型都樹立好後,戰事或許會更加順利。


    想到這裏,他終於決定微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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