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古道,荒草連天。


    南風之中,隱隱傳來飯菜香味。


    甑中的粟米飯已經蒸好,士兵們拿著木碗,挨個領取飯食。


    飯食賣相很差,可能還夾雜著穀殼、沙子。


    菜是沒有的,有點豆豉、鹹菜佐食就不錯了。


    眾人的碗也黑乎乎的,底部還有可疑的髒汙,但沒人在乎,狼吞虎咽地吃著。


    左司馬劉洽有些憂心,帶過來的士兵數量近五百,但都是什麽貨色?


    出發之前,糜晃和他提及:“凡兵四百九十人,七八歲以上、十六七以下,百五十餘人;年在耳順,逾矩之下,二百餘人……”


    簡而言之,十六七歲以下的孩童占三分之一,六七十歲的老人超過四成,真正正值青壯年的,不過百來個。


    這兵員質量,差到沒邊了!


    “劉司馬。”督護糜晃走了過來,與劉洽互相見禮之後,便道:“明日就要進京了,該如何與司空分說?”


    劉洽愕然,半晌後才問道:“糜督護,你覺得這些兵——堪用麽?”


    糜晃性直,實話實說道:“耳順之上二百人,僅可食飯糜,有些人甚至盲聾昏聵,眼不能視,無法禦寇,隻可粗警小盜。至於那些孩童,大約可以驅護鳥雀吧。”


    劉洽歎了口氣。


    東海國是有兵的,規模在兩千人上下。


    王國兵分三等。


    大國置中軍兩千人、上下軍各一千五百人,總計五千人。


    次國置上軍兩千人、下軍千人,總計三千人。


    小國隻有上軍兩千人。


    這些兵都是世兵,也就是軍戶,子承父業,世代當兵,平時務農,閑時訓練,戰時出征,相當於晚唐的土團鄉夫之流——甚至還不如,因為他們仗打得少,自滅吳之後,已是多年未曾出征,戰鬥力下降得厲害。


    大晉司空、東海王司馬越不便調遣東海國兵入洛陽,於是走了關係,讓徐州都督(亦叫青徐都督)司馬楙(mào)幫忙,賣他個麵子,征調一幢兵過來,為他撐場麵。


    結果他高估了自己的影響力,他在司馬楙那裏根本沒麵子,到了最後,人家給送來了這麽一批貨色,讓劉洽、糜晃二人相當地無語——司馬楙實在太過分了,就這樣糊弄司空,日後定教他好看!


    吃完飯後,糜晃分派人手布置營地。


    以這一幢人的素質,嚴格按照軍法下營是不可能了,糜晃思來想去,隻能讓人把馬車、牛車圍起來,貴人住在中間,由他親自帶人保護,其餘人以隊為單位分散在各處。


    安排好這一切後,他來到了一輛華麗的馬車前。


    “可已安排妥當?”馬車車簾掀開,一看起來二十二三歲的婦人問道。


    婢女們圍在車外,放下了幾張案幾。


    案幾上放置著十餘件食器。


    七名仆人排成一排,各執瓶、碗、樽、勺、提魁等物事,供主人隨時取用。


    還有一人跪坐於前,平舉著第一道菜肴,遞進飲食。


    野外宿營,就隻能“簡單”點了,不能亂講排場,湊合湊合得了。


    “王妃放心,皆已安排妥當。”糜晃低著頭,應道。


    婦人點了點頭,輕啟櫻唇:“糜君辛苦了。”


    婦人容貌姣好,許是自小養尊處優,肌膚雪白,嬌嫩可人。此時身子略有前傾,胸前便像兜不住一般,似乎要傾瀉而下。


    及至腰間,身體曲線又以誇張的弧度收束了下去,堪稱盈盈一握。


    這婦人,有點東西。


    許是無聊,婦人又開口問道:“糜君一路行來,將兵頗有方略,卻不知此兵如何?”


    糜晃猶豫了下,最終決定實話實說:“正如王妃所見,多不堪用。”


    王妃沉默了一會,旋又問道:“去歲大王在國中征募勇士入京,可有堪用之輩?”


    “倒有那麽幾個。”糜晃回道:“有勇少年名邵勳者,朐人,年十五,箭術通神,刀矛之術亦可圈可點,或堪大用。”


    “這又是哪家子弟?”王妃感興趣地問道。


    “這……”糜晃頓了下,說道:“邵勳祖上世代為兵。”


    “原來是士息。”王妃臉色恢複淡然,失了興趣。


    士息,士兵息子的意思。


    邵勳的身份太過低賤。


    如果是世家子,倒可以好好拉攏栽培一番,可惜了。


    見王妃不再說話,糜晃行禮告辭,巡視營地去了。


    夜色漸漸暗了下來。


    晚風拂過營地,吹向遠方的村落。


    傾頹的屋舍中,鬼火磷磷,狐鼠出沒其間。


    僅有的幾戶人家,也不敢張火,早早就將房門緊閉,免得惹上麻煩。


    洛陽首善之地,已是這副模樣,可憐可歎。


    ******


    第二天,這支“引人注目”的隊伍開進了洛陽城。


    市人百姓看軍士們老的老,小的小,即便已經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依然被逗樂了。


    但仔細想想,駐紮在城內外的大軍之中,老人、孩童似乎也不少,隻不過不像眼前這一幢那麽集中罷了。


    大晉世兵製中,曾明文規定十七歲以下、五十歲以上的軍戶不得征召。


    但律令是一回事,實際則是另一回事。


    武帝時,詔令六十歲以上老兵歸家,可見實際執行之中,軍將們並不完全按照朝廷律令行事,他們隻管湊足人頭。


    世兵製下,父死子繼,抽到你這一家,你就得出一男,哪怕花錢請人代役,你也得給我弄一個人過來。


    其實不光大晉了,魏時曹植就曾上疏,直言征召的軍士中,竟有不少七八歲的孩童,聞之駭然。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大晉休養生息多年,應不至於再出現這種事了。


    司空征召的這一幢人,應該是被人甩臉子的結果。那麽多老人集中在一幢之中,實在少見。


    司馬氏這幫子孫,骨肉相殘,貌合神離,苦的都是百姓,唉。


    軍士們很快入住一處空蕩蕩的軍營。


    洛陽中軍本有十萬餘眾,是大晉相對最為精銳、最有戰鬥力的部隊,其中不光有世兵,還有募兵,即職業武人,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多年來一直是威壓諸胡乃至世家門閥的定海神針。


    有一說一,在這個年代,晉軍對外戰績還看得過去,不是晉軍多強,而是胡人騎兵的戰鬥力太差了。


    二十多年前,馬隆率三千五百步兵,在陷入包圍,外無補給,斷絕消息的情況下,行軍千餘裏,抵達涼州,前後殺胡騎數萬,讓禿發樹機能欲哭無淚。


    在鋪天蓋地的草原騎兵麵前,技藝嫻熟、意誌堅定的精銳步兵就是這麽豪橫。


    但最近幾年,天下大亂,晉室宗親各引兵馬,在洛陽附近反複廝殺。精銳的洛陽禁衛軍也分成幾派,在內戰中消耗了很多,於是便空出了不少軍營。


    邵勳此時就住在軍營內。


    世兵有“分休”之製,即不是什麽時候都處於值守、出征狀態,他們是輪換休息的。


    休息時間有長有短,短則數月,長則數年,期間可以回家,但需在指定時間內回返,違者以逃亡論處,不但本人有罪,全家亦坐罪當死,非常嚴苛。


    此時身在洛陽,分休不可能回家,也不會有多長的分休時間,撐死了與其他幾什人輪換值守司空府罷了——去年東海王在封國內征募了四十名世兵,正好分兩批輪換。


    新人入營之後,吵吵嚷嚷,亂糟糟的。


    邵勳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十幾個少年,厲聲道:“與爾等無關,繼續認字。”


    “是。”周圍響起了稀稀落落的聲音,卻是那十餘拿著樹枝,在地上反複練字的少年所答。


    邵勳站起身,看著那些新來的老老少少,有些愕然。


    幾個伍長、什長也走了過來,同樣目瞪口呆,紛紛看向邵勳。


    “作孽啊。”邵勳歎息一聲。


    伍長、什長紛紛開口:“確實作孽。”


    邵勳雖然隻是什長,更隻有十五歲,但技藝確實精湛,又身強力壯的,持械拚掉他們幾個人不在話下。


    自家人知自家事。


    世兵世兵,世代為兵,說得好聽,其實一生中絕大多數時候在種地。


    有人不會射箭。


    有人隻會用長矛,不會耍刀劍。


    有人連金鼓旗號都不太清楚。


    說穿了,他們就是一幫接受過軍事訓練的農夫罷了。


    邵勳的身手,在他們之中簡直鶴立雞群。


    有人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多方打聽,最後也沒問出什麽名堂。


    朐縣老邵家,仿佛突然冒出了這麽一個勇武絕倫之輩,一身廝殺本事堪稱天授,讓人羨慕得不行。


    底層軍營是個很現實的地方,比的就是誰拳頭硬。


    邵勳如此勇猛,其他三個什長鄭狗兒、楊寶、秦三都不敢挑釁,至於暗地裏怎麽想的,就隻有天知道了。


    邵勳提議分休的時候,帶著那些年歲不大的少年兵認字,沒人阻止,相反更是驚為天人——這廝居然認字?


    這個時候,已經有人懷疑朐縣邵氏祖上是不是寒素門第,家道中落後淪為軍戶?


    你別說,這個論調還是有市場的,很多人深信不疑。


    邵勳懶得管他們怎麽想,此時隻定定看著新來的那批人。


    一百多個孩童,還多是東海鄉黨……


    “做時間的朋友。”這是他腦海中突然冒出來的一句話,有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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