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去了趟南邊。”糜晃主動解釋了他的去處:“有故友子弟在軍中供職,故找他們問問洛水之南的情況。”


    “如何?”邵勳問道。


    “鮮卑人撤了,據說回去找司馬穎要賬。”糜晃笑道。


    “多是訛傳吧?”


    “也有可能,但真走了。”


    “看來,戰爭是真的要結束了。”邵勳神色複雜地說道。


    從理智上來說,他覺得投降沒什麽問題。


    從感情上來說,他大部分時候都在與河北人廝殺,看到因為缺糧而失敗,心裏總不是滋味。


    不過,似乎也沒什麽。


    大夥兵還在。


    又不是無條件投降,真把人逼急了,最後吃一頓好的,全軍拉出去,強攻敵軍營壘,勝負猶未可知。


    建春門之戰,冀州兵被趕羊一樣驅殺十幾裏,足夠他們長長記性了。


    正麵野戰,你們不是對手。


    “當然要結束了,不結束,司空怎麽秉政?”糜晃說道。


    “司空這次氣魄很大啊。”邵勳有些驚訝,因為這真的不符合司馬越過去的風格。


    糜晃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小郎君當我真去南邊閑逛了?”


    邵勳默不作聲,靜靜聽著。


    “我是去那邊接人的,這事你不知道。”糜晃說道:“範陽王的信使。”


    邵勳點了點頭。糜晃是他的上級,沒有義務什麽事情都告訴他,即便出於職業操守與個人品格,主公的一些密事也不能四處宣揚。


    “能說的都說,不能說的你也別問”——這是糜晃曾經說過的一句話,老實人也是有原則的,現在他覺得能說,大概是因為邵勳愈發靠近司馬越核心圈子了。


    “司空正與鄴府談善後,他現在是洛陽朝廷與中軍推出來的主事人,為了增加談判的勝算,肯定會有所動作。”


    “都督豫州諸軍事、範陽王虓、都督並州諸軍事、東贏公騰,或為司空從兄,或為骨肉至親,他們其實很願意看到司空秉政,故可為外援。”


    “另者,司空亦遣使間道前往徐州、青州、宛城等地,拉攏東平王楙、高密王略、彭城王釋,意圖同進同退,共抗司馬穎。”


    “皇太弟可以給司馬穎,暫時亦可與他虛與委蛇,待大事抵定之後,司空定要與鄴府爭上一爭的。”


    糜晃說完了,邵勳快速消化著這些消息。


    司馬越真是個老陰比。


    背刺司馬乂,並不是對司馬穎卑躬屈膝,而是自己想上位。


    他現在極力拉攏禁軍諸將,並千方百計討好世家大族,取得他們在朝堂上的支持,安定洛陽局麵,盡可能讓更多的人團結在他身邊。


    在外界,並州刺史司馬騰、青州刺史司馬略是他的親兄弟。


    鎮許昌的司馬虓(堂兄)、鎮宛城的司馬釋(堂兄司馬植之子)更不得了,掌握著不小的兵權。


    別看現在很多刺史都掛了都督某州諸軍事的頭銜,但在大晉朝,隻有八個老牌都督區掌握著世兵。


    這八位都督分別出鎮長安、許昌、宛城、襄陽、壽春、下邳、鄴城、薊城,一一對應著曹魏時期的各個戰略方向。


    其中,坐鎮長安、許昌、襄陽、鄴城和薊城的五位都督瓜分了三十萬世兵中的大部分。


    所以,都督豫州諸軍事、範陽王司馬虓的分量是很重的,都督沔北諸軍事、彭城王司馬釋的分量輕一些,但也不可忽視。


    再算上掌控著並州的司馬騰、控製青州的司馬略,東海王的潛勢力已經呼之欲出了。


    當然,以上這些人未必都會支持司馬越,畢竟他苟了這麽多年,別人不信任他是正常的。但就目前的形勢來看,許昌都督司馬虓應該開始支持他了。


    怪不得,怪不得!


    至於是司馬越動手前就與司馬虓聯係上了,還是動手後再聯絡的,那就不知道了,反正邵勳傾向於前者。


    都是司馬懿四弟司馬馗一係的子孫,勾搭上還是很容易的。


    “也就是說,司空早晚要盡起大軍,討伐司馬穎了。那麽,兵從何來呢?他現在能掌握的部隊太少了吧?”邵勳問道。


    “這個定然要花些時間。”糜晃也有些不確定,隻能含糊說道:“司馬乂都能取得禁軍支持,司空沒理由不行。”


    邵勳卻不太樂觀。


    公允地說,司馬乂的能力是強於司馬越的,甚至強於司馬穎、司馬顒以及已經死去的司馬冏,他能拉攏禁軍諸將支持,不意味著別人也行。


    再者,自從誅殺趙王司馬倫之後,禁軍很明顯有了自己的意誌。


    在齊王、長沙王火並的時候他們選擇作壁上觀,不參與。


    在長沙王、成都王、河間王大戰的時候,又下場了。


    等到東海王與成都王再戰,他們會是什麽態度,真的不好說。


    有了自己意誌的軍隊對上位者而言是可怕的,因為他們會受利益與本能驅動,不再惟命是從。


    好在即便受本能驅動,他們現在也下意識靠攏司馬越,共同對抗外來勢力。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包括邵勳在內,洛陽王師在劣勢下被迫抱團取暖,暫時形成了一個整體,避免被人清算。至於今後會不會分裂,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中尉司馬當上了?”糜晃不想再談這些事情,轉移話題道。


    “估計還得等幾個月,司空讓我先把事情做起來。”邵勳說道。


    “不錯,不錯。”糜晃笑道:“以你家這個情況,出個當官的,真的不容易。”


    舉孝廉,史書上比比皆是,但不要覺得很容易,那是你把自己代入上層了。


    州刺史舉的秀才,有幾個落到普通人手裏?


    郡太守察的孝廉,又有幾個給沒有家世的人?


    太少太少了,偶有幾個,都能在史書上大書特書。


    但九成九的秀才、孝廉名額,卻被士族在台麵下默默瓜分了。史官都不興記,因為太尋常了,本來就是給他們準備的。


    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


    秀才、孝廉已經脫離了本來意義,國家公器,世家大族分肥,如此而已。


    “待洛陽事定後,可給家中書信一封,讓他們也高興高興。”糜晃說道。


    “屆時家人還得督護多多照拂。”邵勳說道。


    “小事,小事。”糜晃很高興。


    這是什麽?這是表示親近的意思。


    家人都住進糜氏塢堡了,這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節奏。


    他們倆人,利益捆綁得太深了。


    “我亦已得司空許諾,隻要抓了司馬乂,我就是新的東海中尉。”說完,糜晃捋了捋胡須,帶著邵勳快走幾步,遠離人群之後,方問道:“整軍之事,你有什麽建議?”


    糜晃這麽問了,邵勳也不客氣,當即說道:“我會從現有兵士中挑選七隊精壯,與三隊孩童少年一起,編為一幢,我親任幢主,吳前當督伯。其餘兵士編入另一幢,楊寶調過去,擔任督伯。”


    “司空既許我中尉司馬一職,讓我嚴格選兵並協助練兵,我決定挑選三十名精銳武士,曰‘教導隊’,陳有根任隊主。”


    “其他隊主、什長、伍長名單,我會擬一份,交由中尉過目。”


    糜晃一聽,比較滿意。


    邵勳是有分寸的,他沒有胡亂插手何倫的上軍,隻在王秉的下軍做文章,這就很好嘛。


    王秉若肯配合便罷,若不肯,到時候下麵人不聽他的,上頭還有人拉偏架,定要他好看。


    當然,王秉還可以選擇魚死網破,徹底翻臉。


    但世間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想拿著好處卻又不願得罪人,想得美呢。


    “過幾日,就把部隊拉回洛陽,辟雍這邊不用守了。”糜晃說道:“再找個機會與王秉好好談談,我覺得他不是那種不識時務之輩。況且,我觀王秉之意,似乎想往禁軍中發展。司空拉攏禁軍之後,定然會想辦法安插自己人,王秉多半還看不上東海國下軍將軍這個職務。”


    “哦?難不成他還想當左衛將軍、右衛將軍什麽的?”邵勳問道。


    “你不想當?”糜晃奇道。


    “不想。”邵勳老實答道。


    糜晃大笑:“你真是個怪人。”


    邵勳亦笑。


    不是自己拉起來的部隊,指揮起來很難得心應手,平時或沒什麽,一旦上了戰陣,就能看出差別了。


    空降或繼承得到的官職,與白手起家能是一回事麽?威望差老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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