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方的大部隊一直到九九重陽節這天才來齊,隨後便在城北紮下營盤。


    糜晃派出斥候查探,賊軍並沒有伐木打製攻城器械,心下稍安。


    至於張方為何沒這麽做,原因令人暖心:洛陽周圍打來打去這麽多年,近處的森林早沒了,得到遠處去尋找,這無疑極大增加了工作量。


    另外一點,洛陽四周有大片民宅,真的擺不開兵力。


    之前上官巳與張方野戰,就出了城北民宅區。但這會你要攻城,就不得不頓兵城下,怎麽辦?拆房子?工程量太大。


    放火燒房子?意義不大。因為即便你燒出一片斷壁殘垣,還是沒法展開兵力。


    城外真正開闊的地帶,隻在十二座城門附近,這也是為何外軍攻洛陽,戰鬥總以城門命名的緣故——未必在城門旁邊打,多半在離城門有段距離的開闊地帶。


    張方紮下營盤後,一直沒有動靜,可能自己也在猶豫吧。


    這個鳥城,沒有內應,守軍再不內亂的話,真的隻有長期圍困了。


    金墉北城城頭,邵勳、糜晃、何倫三人登高望遠,觀瞭敵情。


    “打又不打,走又不走,張方想作甚?”何倫看著遠處密密麻麻的營壘,問道。


    “來到洛陽,一仗不打,肯定說不過去,回去也不好交代。”邵勳笑了笑,道:“不管怎樣,張方總得來送些人頭再走。”


    “郎君這話說得豪情萬丈。到時候城牆不守,我可拿你是問。”糜晃開了個玩笑。


    “都督放心。”邵勳說道:“張方若誘我出城,我自不理會。若他來攻城,定殺個片甲不留。”


    糜晃哈哈一笑,雖說仍未完全放心,但確實寬慰許多。


    洛陽城下擺不開陣勢,若要強攻,非常別扭。而城內增援起來又方便,即便軍心不穩,戰力稍弱,也可以憑借地利及人數優勢,堪堪抵擋。


    隨著時間的推移,軍心、人心會越來越穩定,張方就更攻不下了。


    “都督今日心緒頗佳,可是有好事?”邵勳當前,何倫明智地不談兵事,於是他把注意力放到了其他地方,敏銳地注意到了糜晃今天連笑好幾次,心情相當不錯。


    “確有佳訊。”糜晃笑得合不攏嘴了:“本來打算回去後告訴你等,在這裏說也無妨。範陽王遣使至洛陽,言司空已回徐州。”


    “果真?”何倫一喜,追問道。


    “千真萬確。”糜晃放聲大笑,一掃多日來的陰霾。


    邵勳也跟著大笑。


    真心笑,不是假笑。


    如果司馬越這會就死了,對他而言並非好事。因為司馬穎會去掉一大敵,並州司馬騰、幽州王浚、許昌司馬虓、青州司馬略乃至宛城司馬釋等人,就不一定能被組織得起來了。


    邵勳之前認為司馬越打仗稀鬆,但運營還不錯,就是這個原因了。


    他有當盟主的潛質,能拉攏各路宗王、都督,尤其是司馬馗一係的子孫,共同對敵。


    在這個龐大的集團中,司馬越是居於核心的關鍵人物。他若死了,司馬虓、司馬騰、司馬略等輩奉誰為主?他們相互之間也不服啊。


    而沒有這股龐大的反司馬穎、司馬顒勢力,洛陽必然不保,不是司馬穎南下,就是司馬顒東進。屆時,邵某人也隻能灰溜溜跑路了。


    “司空還在,那大可居中聯絡,組織各路義師勤王,討伐不臣。”何倫高興地說道:“司空可是已經說服東平王(司馬楙)?”


    糜晃臉色一變,歎道:“司空奔徐州,從者不過百餘。東平王閉門不納,司空遂走東海。”


    何倫唉了一聲。


    在他心中,恨不得司空馬上打回洛陽。司空不在,邵勳都能壓到我頭上,日子難熬得很。


    邵勳則默默品味司馬楙、司馬越之間複雜的關係。


    徐州都督司馬楙甚少得罪人,亂世老滑頭了。


    司馬越戰敗東逃,他沒有加害,隻是閉門不納,勸其離開罷了。那小模樣,就像一個女的在說:“我們沒有關係,你趕緊走,別讓xxx誤會……”


    司馬越當時應該是比較憋屈的。因為在此之前,徐州積極響應,往洛陽輸送物資,態度非常到位。可一吃敗仗,立刻翻臉了,變化太快,讓人難以適應。


    “我已派出信使,前往東海傳訊。”糜晃看著二人,說道:“司空身邊還有軍將、幕僚跟隨,他應想在徐州招募兵馬,重新殺回來。諸路義師二度圍攻鄴城,為時不遠矣。”


    “司空大業,成功有望啊。”何倫有些激動地說道。


    “事已至此,我等唯謹守洛陽,等待司空號令。”邵勳說道。


    “對!”糜晃笑道:“洛陽乃都城,哪怕打成一片白地,在天下人心目中,仍然意義非凡。這裏不能丟,一定要守住。”


    ******


    洛陽離鄴城並不遠,快馬數日即可抵達。


    張方奪城失敗,頓兵於城北的消息很快傳了過去,但司馬穎卻無心理會了。


    這會他正呆坐在陂池邊,靜靜看著池邊的殘花敗柳,一如他的心境。


    盧誌、王澄、楊準、崔曠等幕僚侍立於側。


    盧誌原本被司馬穎表為中書監,但他現在沒法去洛陽,仍在鄴府當幕僚,最新職務是“參署丞相府事”,乃司馬穎事實上的軍師。


    楊準是“軍謀祭酒”,其實就是越府的“軍諮祭酒”。自從“軍師祭酒”這個名字不讓用後,各地發明了很多新叫法,“軍謀”、“軍諮”就是其中兩樣。


    楊準算是名士。


    被司馬穎征辟後,不以官事為意,逍遙終歲,其實就是白拿工資混日子。


    司馬穎以其為名士,“惜而不責”,非常寬容。


    崔曠是參軍,博陵人,曾力勸司馬穎發動蕩陰之戰,甚得信任。


    比起主公,幕僚們的士氣尚可,畢竟他們沒有性命之憂,甚至可以轉仕他府,總能有官做。


    “顧彥先呢?”一陣寒風吹來,司馬穎打了個冷戰,轉頭問道。


    “在侍奉天子。”盧誌悶聲悶氣地回了一句。


    司馬穎凝視著這個曾經最信任的幕僚,知道他心中有氣,良久之後,搖了搖頭,道:“要不要派他去洛陽?”


    顧彥先就是顧榮,吳人。


    曾仕司馬倫之子、大將軍司馬虔府,擔任長史。


    司馬倫敗後,轉仕司馬冏府,任主簿。


    司馬冏敗後,轉仕司馬乂府,任長史。


    司馬乂敗後,轉仕司馬穎府,任丞相從事中郎。


    蕩陰戰後,天子至鄴城,司馬穎派顧榮陪著,於是兼領了個侍中的職務——他和盧誌一樣,既有幕職,又有官職。


    最近,鄴城有人提議與司馬越講和,並將天子送還洛陽。司馬穎有些心動,打算派顧榮來辦這事。


    至於為何這般,就不得不說瞬息萬變的河北戰局了。


    邵勳在洛陽和上官巳、張方鬥得不可開交,蕩陰獲勝後的司馬穎,也並不輕鬆,因為並州、幽州兵過來了。


    雙方多次交鋒,鄴師敗多勝少,損失慘重。


    尤其是最近在平棘的戰事,石超一下子葬送了萬餘人,以至於王浚的斥候遊騎都跑到鄴城附近刺探軍情了。


    消息一傳出,鄴中大恐。


    很多幕僚、官員逃走,因為他們聽說王浚帳下的鮮卑騎兵四處燒殺搶掠,擔心遭殃,故舉家出逃。


    至於鄴城官民為何這麽沒信心,主要原因還是兵少。


    蕩陰之戰,鄴兵並不是沒有損失。尤其是攻打洛陽中軍的那兩天,死傷枕籍,前後損失了一萬多人。


    這次在北邊被司馬騰、王浚零敲碎打,又損兵萬餘。


    平棘之戰後,鄴城兵馬已不足兩萬,難以應付並州、幽州兩方麵的夾攻。更別說,青州方向也可能出兵了。


    司馬越的黨羽,委實太多了一些。


    蕩陰一戰,他從河南召集了一大堆雜兵,潰散之後,司馬騰、王浚、司馬略還虎視眈眈。如果他們再敗,司馬穎懷疑這廝還能說動許昌都督司馬虓、宛城都督司馬釋等人再行出師,簡直怎麽打都打不完。


    司馬穎不知道自己輸在了哪裏,可能要怪父祖吧,他們這一支的人丁怎麽這麽少?


    “太弟,天子還都之事,宜速行。”盧誌勸道:“天下方伯聞之,或會熄了出兵念頭。”


    “太弟,請奉天子還都。”王澄也勸道。


    “太弟,一時送還天子罷了。度過難關後,還可以再讓天子巡狩河北。”崔曠說道。


    幕僚們的意見整體還是一致的。


    在戰局日益不利的情況下,再把天子捏在手中,壞處甚多。


    該利用的價值,已經利用得差不多了。


    天子剛剛下詔,廢太子司馬覃、皇後羊獻容,令囚於金墉城。


    詔書將不日抵達洛陽,屆時司馬穎還是皇太弟,大晉唯一儲君。或可以此名義,徐徐圖之。


    當然,天子還都之後,又會落於司馬越一係之手,屆時會不會複立太子、皇後,就很難說了。


    但眼下確實沒法子。


    奉天子還都,其實是鄴府釋放善意的表現。


    如果不行,盧誌建議司馬穎以皇太弟的身份,表薦司馬越為太傅。


    說白了,就是求和——司馬越敗著敗著,眼看就要贏了。世事之離奇,莫過於此。


    “張方號為宿將,卻連洛陽都拿不下來。”司馬穎沒有正麵回答盧誌的話,說起了洛陽局勢。


    若洛陽在張方手裏,事情就好辦多了。


    “張方隻有二萬兵,強攻難以奏效。”盧誌說道:“太弟,莫要將希望寄托於彼輩了。王衍天下名士,糜晃老成持重,又有勇將邵勳衝鋒陷陣,洛陽隻要沒有內亂,很難落於張方之手。”


    “唉!”司馬穎以拳擊掌,非常懊惱,片刻後,道:“讓劉元海回去吧,速速整備,發五部之兵助我。”


    “諾。”盧誌應道。


    事已至此,每一分力量都要用起來。


    匈奴五部出兵後,至少可以牽製下司馬騰,讓鄴城能集中精力對付王浚。


    鄴城還有兩萬兵,是生是死,全看這一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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