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完農活後,邵勳回到了金墉城。


    輔兵們已經開飯了。


    邵勳草草吃完,然後提了一些做好的飯食,往中城方向而去。


    穿過一道門後,前方是一個庭院,院內栽有花卉樹木,更有假山流水,十餘間裝飾考究的屋舍坐落其間。


    裴妃、皇後二人正在對弈,看到邵勳進來後,齊齊抬眼望去。


    王妃麵帶歡笑,氣質嫻靜淡雅,最近甚至愈發平易近人,仿佛一道精美的菜肴,鮮香四溢,咬上去飽滿多汁。


    王妃還性格平和,很有包容之心。


    邵勳喜歡女人身、心的包容。


    廢皇後羊獻容不如王妃豐腴,但也身姿窈窕,頗有可觀之處。


    但邵勳覺得這個女人心思不簡單——事實上王妃的心思也不簡單,隻不過她有時候會犯傻。


    他隻見過兩次皇後。


    第一次是在殿中擒司馬乂,皇後二話不說,直接向他奔來,輕聲呼救,可見眼力非常好,關鍵時刻不慌亂,知道怎麽做對自己最有益。


    第二次就是上回陛見了。


    臨走之前,皇後居然掀開了珠簾,露出她那精致俏麗的麵容,其間有多少謀算,隻有她自己知道了。


    其實,邵勳覺得羊獻容和他算是一類人,都有著靈活的底線。


    為了達到目的,有時候會使出一些非常規手段。


    邵勳自己是因為殺伐過盛,心中缺乏敬畏感,有時候會不擇手段。


    至於羊皇後為什麽會這樣,他就不甚清楚了。


    思來想去,大概還是環境吧。


    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心思本來就重,功利心極其濃厚。羊獻容幾次被廢、被關押,隨時麵臨生命危險,她黑化是大有可能之事。


    聯想到曆史上他對劉曜說過的話,邵勳基本可以確定了。


    嗯,羊皇後確實挺美的,但這不是邵勳關注她的主要原因。


    世上人千千萬,比羊獻容美的大有人在,但她們不是皇後。


    簡而言之,邵勳隻對皇後有興趣,無論這個皇後是不是叫羊獻容。


    “參見王妃,參見皇後。”邵勳將巨大的食盒放下,躬身行禮。


    “妾已是庶人,將軍無須多禮。”羊獻容低聲說道,神色間頗有些柔弱淒楚的味道。


    裴妃本來想和邵勳談談出迎天子的事情,見狀說道:“君放下食盒便可,若有軍務,自去處理吧,莫要耽擱了。”


    “仆有要事請教。”邵勳放下食盒,一一取出食物。


    “這是從吳王府請來的廚子做的蒸餅。”邵勳取出一樣,便介紹一樣。


    吳王“北伐”去了,至今還未回來。


    邵勳聽聞他家的廚子擅做蒸餅,便把人請了過來。


    這個廚子做出來的餅上部會裂為十字形,類似於後世的開花饅頭。


    這項本事在此時並不簡單,因為發酵技術並未普及開來,隻被極少數人掌握。


    前太尉何曾就隻吃蒸好後上部裂為十字的蒸餅。


    烤餅同理,沒裂十字他不吃。


    後趙石虎則要求將幹棗、胡桃瓤塞入餅內,蒸、烤後裂出十字才吃。


    有點裝逼的意味,但這種食物確實極具“科技含量”。


    “這是琅琊王府廚子製作的粲。”邵勳繼續說道:“剛炸好撈出的。”


    粲也叫亂積,是一種糯米製品,用水和蜜各半,調和米粉呈稀糊狀,放入帶孔的竹杓內,使稀糊從孔中漏入油鍋,炸好後撈出。


    可口鬆脆,還帶點甜味,非常好吃。


    琅琊王同樣“北伐”了。


    與吳王司馬晏不同,琅琊王想辦法偷跑了回來,邵勳也是剛剛聽說。


    司馬睿一回來就住進了王衍家中。然後由王衍出麵,求得糜晃許可,司馬睿將母親夏侯光姬接出,徑自回封地去了——看樣子是怕了,洛陽大舞台,不是誰都能唱戲的,能體麵退出已經很不容易。


    陳有根曾建議在洛陽捕殺司馬睿。


    邵勳思考之後放棄了,糜晃的麵子不能不給。


    他現在和王衍打得火熱。


    其長子糜直被王衍點評為“沉毅果斷,經通大才,可副四方之委。”


    毫無疑問,這是非常高的評價了。


    就憑王衍這句話,糜直這會就能被各個開府的宗王、將軍、都督們征辟,且至少能當個掾、主簿之類,從事中郎也不無可能。


    這就是名士點評的威力,糜晃算是欠了一個大人情。


    捕殺司馬睿,很顯然會同時得罪王衍和糜晃,不值得。


    況且,他現在對回徐州當官不是很熱心了,雙方之間似乎沒有了太多的利益衝突。


    “這是撥餅……”——用大鍋煮水,以小勺將麵糊舀入一銅缽內,將銅缽放入大鍋沸水中,撥動銅缽,使其急速轉動,讓麵糊均勻粘在內壁上,最後把缽內薄餅取出倒入沸水中煮熟,再撈出放入冷水過一遍,最後取出澆上肉汁食用。


    “馬肉……”


    “牛肉……”


    邵勳將帶過來的五樣食物一一置於案上,遞進飲食。


    裴妃對他笑了一下,開始取用食物。


    邵勳大部分時候隻派教導隊親兵送吃食,空閑時才會親自做這些事。


    今天羊獻容在,他畢恭畢敬地遞進飲食,裴妃又高興了許多。


    羊獻容則輕聲道了下謝,然後取用食物。


    “還要請教,到底該怎樣迎奉天子?”邵勳跪坐在二人對麵,皺眉問道:“百官多在鄴城,仆實不知該找何人請教。”


    能請教的人當然是有的,王衍不就是麽?但對這種嘴炮達人,“信口雌黃”成語的來源者,邵勳總是覺得應該敬而遠之。


    王妃出身大家,對這類事務有所涉獵,是最好的請教對象。


    “君謬矣。”裴妃說道:“禮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迎奉。”


    羊獻容不動聲色,隻默默吃著食物。


    兵荒馬亂,即便是鍾鳴鼎食之家,現在也吃不到多少好東西了。


    這些肉、餅,製作精美,非常可口,她已是許久未曾享用。


    東海王妃倒是好福氣,有個這麽忠勇的家將,侍奉勤謹,忠心不二,走到哪裏都不用擔心。


    哪像她,夜中聽到殿外軍士換防的動靜,都會嚇得驚醒,再無睡意——無他,擔心有人來“賜死”。


    被廢立了這麽多次,她早就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


    一開始還會哭泣,現在已經不哭了,因為哭也無用,該死還是會死。


    “如何迎奉?”邵勳追問道。


    “君可知富平津?”裴妃問道。


    “知道。”


    “富平津上有浮橋,乃杜武庫督造。君或可率軍至富平津,迎奉天子。”裴妃說道。


    邵勳明白了。


    杜預造的這座黃河浮橋,莫非就是後世大名鼎鼎的連接河陽三城的浮橋?


    聽聞唐帝遣人至江西洪州伐大木製船,然後用鐵鏈連接,將河陽南城、北城、中潬城(位於河中沙洲)連為一體,是重要的交通基礎設施。


    “君為國立下大功,再迎奉天子入京,或可名揚天下。”裴妃又道。


    “謝王妃指點。”邵勳聞言,立刻起身行禮。


    他還是抱有穿越前的舊思想,下意識覺得這個天子混得如此之慘,已是顏麵盡失,無須太過重視,於是隻打算在洛陽城外郊迎天子。


    但裴妃的話,讓他若有所思。


    確實應該走遠一點,顯得更有誠意。


    裴妃提到了“名氣”,這才是關鍵啊。


    名氣大了,好處多多,前來投靠的人也多,將來升官也會更容易一些。


    天子一高興,或許還會賞點什麽東西。到時候,掌吏部銓選的尚書左仆射王夷甫是同意呢,還是反對呢?


    “洛陽是邵司馬保下的,若在迎奉天子之事上為小人所趁,則前功盡棄矣。”羊獻容本來不想說話的,但或許是吃人嘴短,或許是其他什麽原因,她也點了一句。


    “謝皇後指點迷津。”邵勳又行一禮,道。


    羊獻容側身避讓。


    她已被廢為庶人,甚至是個罪人,擔不起這禮。


    二人就這樣默默吃著,氣氛有些沉悶。


    邵勳靜靜等待,一點不著急。直到她倆吃完,才收拾餐具,轉身準備離開。


    “洛陽既已太平無事,明日送我回府吧。”裴妃突然說道。


    “諾。”邵勳應了一聲,大步離開。


    羊獻容有些羨慕。


    她身邊沒這樣的人,也不可能有這樣的人。


    如今此人名為東海國中尉司馬,實則掌控洛陽軍務,就連都督糜晃都不好違拗他的意思。


    若能為自己所用,輔佐太子——同樣關押在金墉城——將來處境或能有所改善。


    至少,不用每天戰戰兢兢地應付那無邊的恐懼了。


    如果太子能順利登基,甚至還能有更多的好處。


    自古艱難唯一死,她是真沒勇氣從容赴死。


    邵勳不管她們怎麽想,回去後就召集諸位幢主、督伯,向他們說明了迎奉天子之事。


    眾人自無不可。


    據斥候查探,張方確實走了,甚至都沒在弘農郡過多停留,一副急匆匆趕路的模樣,應該是收到了司馬顒的嚴令。


    那麽,留何倫、王秉、苗願三部約八千人守洛陽,王國中軍、銀槍軍五千餘人北上富平津迎奉天子,似乎正當其時。


    事情就這麽定下來了。


    永安元年(304)——是的,天子在得知自己將回返洛陽後,再次下詔,改元永安——十月初五,邵勳率部離開了洛陽,與都督糜晃等“親友團”一起,北上開往富平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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