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恢複至二百騎的教導隊在遠處停了下來。


    陳有根一聲令下,留十人收攏馬匹,其餘人護著邵勳,往聖駕方向而去。


    費立猶豫再三,問道:“來者何人?”


    “東海國中尉司馬邵勳,奉都督糜晃之命,迎謁天子。”邵勳大聲回道。


    費立下馬,作揖道:“還請邵司馬率眾稍離,勿要驚擾了天子。”


    邵勳腳步不停。


    陳有根冷哼一聲,帶著十餘名頂盔摜甲的壯士上前,一擠一撞,將費立及其手下趕到一邊。


    費立大怒,右手緊握刀柄,直欲噬人。


    陳有根看都不看他,自有教導隊兒郎上前,與費立對視。


    一方無甲,器械不全。


    一方身披鐵鎧,背負弩機,手持重劍。


    費立終究沒敢動手。


    司馬穎張了張嘴,想要斥責幾句,被邵勳的目光一瞟,又閉上了嘴巴。


    這個少年郎,曾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若發起瘋來,這邊不知有幾人夠他殺的。


    “陛下。”及至車前,邵勳以頭觸地,大禮參拜。


    司馬衷鼻子嗅了嗅,喜道:“快快起身。卿何名耶?可帶酒食?”


    “臣名邵勳,正要侍奉陛下進食。”邵勳起身後,拍了拍手。


    很快,便有教導隊士卒開始從馱馬背上解東西。


    邵勳親自動手,在草地上鋪了一層毛毯,放下蒲團。


    士卒們搬來幾張小案幾,又拿來食盒、食器。


    司馬衷下了馬車,麵露喜色。


    “陛下巡狩日久,風餐露宿,且先用雞湯。”邵勳拿出一個瓦罐,高舉過首。


    侍者接過瓦罐,想要先嚐一嚐。


    司馬衷出言阻止:“擎天保駕功臣,焉能害朕?”


    天子雖然被人私下裏稱為傻子,但他分得清誰是忠臣,知道誰對他好。在這件事上,卻要勝過不少人。


    司馬衷在蒲團上坐下後,接過侍者舀好的雞湯,大口吞咽起來。


    邵勳又拿出一個飯甑,道:“此乃新城稻所熬之粥。陛下離京日久,當思此物。”


    新城在洛陽附近,曹魏時就以水稻種植出名。


    曹丕就曾評價新城稻:“上風炊之,五裏聞香。”


    與新城稻齊名的是河內稻。


    袁準在《招公子》中提到:“河內青稻,新城白粳,弱萁遊梁,濡滑通芬。”


    可見,洛陽周邊還是有一定規模的水稻種植的,隻不過價格偏高,普通人不易享用罷了。


    司馬衷一聽,連忙放下雞湯,催促侍者給他盛粥。


    司馬穎在一旁咽了口唾沫。


    邵勳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又有教導隊士卒從馬鞍下解開包裹,取出胡餅,分給隨駕眾人。


    胡餅幹硬,難以下咽,但眾人依然狼吞虎咽,紛紛道謝。


    “此為鵝炙。”邵勳又道:“臣為陛下割炙,稍頃便可啖之。”


    司馬衷連連點頭,讚歎不已。


    邵勳就這樣不緊不慢地侍奉飲食,十分恭敬。


    到最後,甚至為天子倒了點酒。


    司馬衷一飲而盡,酒足飯飽之後,抓著邵勳的手,有些哽咽:“這麽多臣子,唯邵卿前來迎奉。”


    “陛下,都督糜晃、侍禦史庾琛等人正在富平津恭迎聖駕。”邵勳回道。


    司馬衷想了想,記住了這兩個人,道:“此皆忠臣也。朕還都之後,定有賞賜。”


    說完,讓侍從將其扶起,道:“這便回京吧。”


    “臣遵旨。”邵勳說完,天刮起了一陣寒風,他立刻脫下披風,道:“寒風勁疾,陛下且披此假鍾,以禦風沙。”


    司馬衷愣愣接過,侍從連忙為其披上。


    假鍾就是披風、鬥篷,因形如鍾而得名。


    因北人多騎馬,假鍾是一種非常常見的服飾,能防禦風沙,又不妨礙行動,故穿用甚多。


    在南方,假鍾就不常見了,被視為一種非正式服飾。


    南朝梁時,劉顯將去尋陽,諸人約定送行。他拿出十匹絲帛,說餞行那天如果誰穿著奇特的衣服過來,這些絲帛就是他的了。


    當天,周弘正著綠絲布褲,披繡假種(鍾),軒昂而至,奪標取帛。


    南北風貌之不同,可見一斑。


    司馬衷披上假鍾之後,可能是心理作用,感覺暖和多了。


    邵勳又至自己的戰馬旁,從留守軍士那裏取來馬槊,至聖駕旁,道:“陛下,且容臣護駕前行。有臣在,定無賊人敢衝撞聖駕。”


    司馬衷眼睛紅了。


    有此忠臣,何愁天下不太平!


    見天子默許了,邵勳又使了個眼色。


    陳有根會意,趁著馭手沒反應過來,搶先占了位置,為天子駕車。


    “陛下,此為幢主陳有根,忠貞不二,勇冠三軍。”邵勳介紹道。


    “陳有根……”天子默念了一下,道:“有壯士駕車,邵卿護衛,朕無憂也。起駕吧。”


    “諾。”陳有根應了一聲,穩穩地駕起馬車前行。


    邵勳披甲執槊,步行護衛。


    教導隊士卒紛紛回到馬上,聚攏過來,緊緊跟隨。


    伴駕的官員、公卿、宗王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地倒吸一口涼氣。


    這個小小的中尉司馬,好會啊!


    天子對他印象極佳,眾人也承了些人情,今天的風頭幾乎全讓他一個人搶了。


    有些消息靈通之人,聯想到邵勳驅退張方,力保洛陽不失的事情,心中有數了,開始悄悄打聽他的家世。


    司馬穎臭著一張臉,故意落在後麵,但耳邊依然傳來一陣陣“聒噪”。


    “邵勳年齒幾何?門第幾品?”


    “其人可已婚配?”


    “東海王可看重此人?”


    “他若能當上郡國太守,便可為吾佳婿。”


    諸如此類。


    “太弟,寄人籬下之時,當隱忍為重。”費立悄悄靠了過來,低聲說道。


    司馬穎緩緩點了點頭,神色黯然。


    僅僅一年之前,他出兵二十餘萬攻打洛陽。


    彼時兵眾迤邐而行,鼓聲綿延百裏。出師陣容之盛,百年未見。


    這才過了一年,形勢便急轉直下。


    鄴城被王浚攻破,死者無算。


    他則帶著家人倉皇出奔,無處可之。


    怎麽會這樣呢?


    司馬穎懷疑完人生,又抬頭看向那個披甲執槊的軍將。此人恰如旭日初升,前途無量,與自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世間之事,撲朔迷離,直讓人難以適從。


    ******


    沒有追兵的情況下,一路走得還算順遂。


    十月初九清晨,聖駕過浮橋,至黃河南岸的富平津。


    霎時間,渡口處鼓樂齊鳴,熱鬧非凡。


    剛剛下車的天子又被感動到。


    邵勳不著痕跡地擠到了侍從身前,攙扶住天子。


    “眾卿……眾卿……”天子哽咽,灑下兩行熱淚。


    “臣等恭迎聖駕。”糜晃、王衍帶頭,紛紛拜倒在地。


    “眾卿平身。”司馬衷帶著哭腔喊道。


    眾人依次起身。


    王衍醞釀了下情緒,道:“陛下北狩,宗廟震驚。臣等居於洛陽,外有賊兵,內有叛逆,艱難奮戰,稍偃兵戈。今迎回聖主,必可重振頹綱,開啟盛業,乃至稼穡連豐,華戎鹹泰。大晉——中興有望矣!”


    “大晉中興有望矣!”眾人紛紛賀道。


    邵勳對王衍的“信口雌黃”又有了新的認識。


    天下都這般操行了,他硬是說成要“中興”,厲害厲害!


    王衍此時正雲淡風輕地站在那裏,臉上沒有絲毫異色。


    老江湖了,臉皮算什麽?把控住局麵,撈取好處才是真的。


    今天哄了天子一下,天子記著了。接下來的朝政安排,還不是對他言聽計從?至少在司馬越回洛陽之前,他可以穩穩地操控朝政。


    王衍在這邊盤算,那邊的司馬衷收拾心情,問道:“糜晃、庾琛何在?”


    嗯?王衍微微有些驚訝。


    “臣在。”糜晃、庾琛二人應道。


    “你二人之功,邵卿皆已詳述。”司馬衷說道:“朕回宮之後,自有恩賞。”


    糜晃、庾琛二人心下激動,齊聲道:“謝陛下隆恩。”


    司馬衷點了點頭,道:“回洛陽。”


    有這功夫,還不如去華林園看青蛙。文武百官,真不如癩蛤蟆有意思,它們還會為朕叫喚兩聲呢,你們會什麽?咦,這時節好像沒青蛙了啊……


    司馬衷的興致一下子小了很多,怏怏不樂地上車後,突然招了招手,道:“邵卿與朕同乘一車。”


    嗯?我真的可以和陛下你開一輛車嗎?


    邵勳大喜,道:“臣遵旨。”


    說罷便上了馬車,繼續披甲執槊,護衛天子。


    王衍的嘴角微微抽動。


    他看著邵勳,邵勳的目光似乎也捕捉到了他。


    新老兩代“影帝”大眼瞪小眼,又都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聖駕離開富平津後,一路向南,兩天後抵達了洛陽。


    大晉天子聖質如初,又回到了他忠誠的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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