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突然飄起了細碎的雪花,寒風勁吹之下,直往人臉脖子裏鑽。


    崎嶇的山道之上,大群武士正在進軍。


    他們器械齊全,裝備精良,麵容更是嚴肅無比。


    但看起來也不是很緊張。


    銀槍軍六百將士是上過陣的,還不止一次,雖然打的仗都有點取巧,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積累出一定的自信,特別是在麵對賊匪的時候。


    教導隊就更不用說了,他們都是各隊挑選的精兵,打仗經驗十分豐富,當然不會把小場麵放在眼裏。


    上山這條路明顯有人工開辟的痕跡。


    最初可能是野獸趟出來的,後來變成了山上眾賊匪行走的通道。


    賊匪下山的原因是——種地。


    搶劫也是有的,但光靠搶劫養不活自己。為了生活,每個人都打幾份工,都身兼多職:農民、土匪、商人等等。


    山道之外的密林裏,還隱隱約約有人活動的痕跡。


    那是銀槍軍和王國軍的斥候,一共數十人,早早就上了山,仔細搜檢各個適合藏兵的地方,以免被人埋伏——雖說真被埋伏了也沒什麽,山寨內就百十號賊兵,能怎樣?


    雪越下越大了。


    賊人看樣子今天不會下山了。邵勳已經遠遠看到了山寨那粗獷的牆體,以及圍牆內部那嫋嫋升起後,又很快在寒風中飄散的炊煙。


    “催一催輔兵,讓他們快上來。”邵勳吩咐道。


    “諾。”戰場信使很快離開。


    輔兵當然是王國中軍的輔兵了,銀槍軍還沒配這玩意,此時隻是借調罷了。


    吳前在後方督帶五百輔兵,人人氣喘籲籲,扛著梯子(爬牆)、大斧(斫門),背著火油(縱火)、門板(跨壕)等等雜七雜八的物事。


    另有百餘匹驢馬騾等役畜,背著箭矢等消耗品。


    至於食水,隻能士兵自己隨身攜帶,一般就幾天的幹糧。


    攻塢堡的現實困難就在這裏。


    地形狹窄,展不開兵力,來一萬人和一千人的效果,差別不大。


    道路崎嶇難行,輜重車輛沒法上山,負重之下的騾馬一不小心還會滾落山穀。


    作戰無法持久,幾天的幹糧吃完,就得下山,或者山下的人送上來,消耗很大。


    如果沒法一鼓而破的話,基本就隻能談判了。


    塢堡主象征性交點錢糧,送質子,表示恭順,進攻方見好就收吧。


    當然,這是豫西山區的塢堡,平原地帶的容易展開兵力,但人家的規模也更大。


    山裏麵的塢堡可能就聚集著幾百戶人,但平原上的可不止。


    後漢末年,滿寵在河南連下二十餘塢堡,得民二萬戶。


    這還是塢堡尚未大舉成風的漢末呢,平均一個塢堡就一千戶了。在這會,三五千戶人的塢堡都不少見。


    “快點,快點!”吳前腳底一滑,老腰差點閃了,連滾帶爬起來後,不住催促道。


    常見的攻城器械沒法用,隻能靠這些梯子了,如果前麵開打,他們還沒趕到,今天不掉幾個腦袋是難以收場的。


    正所謂怕什麽來什麽,正當輔兵們加快腳步,悶頭趕路的時候,前方山林間傳來了慘叫聲。


    吳前心中一個咯噔。


    他很清楚,那是斥候在殺人,但手底拖泥帶水,讓人叫出聲了。


    果然,片刻之後,寨內響起了清脆的銅鑼聲,那是有人在示警。


    吳前低聲罵了句,大聲道:“快,別小心翼翼了,都給我衝,快點!”


    一時間人喊馬嘶,粗重的呼吸聲、沙沙的腳步聲隨處可聞。


    輔兵們不再遮掩身形,奮起餘力,加快速度衝向山寨。


    “啊……”慘叫聲此起彼伏。


    當吳前背著一袋傷藥趕到前邊時,銀槍軍已經展開了戰鬥。


    兩百餘名刀盾手、長槍手身披鐵鎧,陣列於前,正對著大門方向。


    三百多名弓手手持步弓,瞄著牆頭,連連施射。


    吳前一時間看愣了。


    終日在輔兵裏頭廝混,已經很久沒看到戰兵操練了。怎麽一下子蹦出來這麽多穿鐵鎧的重甲步兵,將軍從洛陽武庫倒騰了多少東西啊?


    “嗖!嗖!”一支支箭破空而去。


    賊寨牆頭一開始還有寥寥七八個弓手還擊呢,很快就在大規模的箭雨覆蓋下,慘叫著跌落牆頭。


    吳前知道,銀槍軍不是一般的軍隊。邵將軍要求所有人都要練習射箭,成軍一年以來,大部分人的箭術很差,隻能說會射箭,談不上精通。但三百多人一齊施射,打的還是小小一個賊寨,已經不需要你射得有多準了,鋪天蓋地的箭矢飛過去,賊人在低矮的牆頭完全立不住腳。


    鼓聲響了起來,所有人齊聲大喊了一聲“殺!”


    “輔兵,填壕,架梯!”


    “第一隊刀斧手,斫門!”


    “第二隊、第三隊準備登寨。”


    “第四隊、第五隊繼之。”


    “第六隊、第七隊列陣等待。”


    “八至十隊,停止齊射,以隊為單位,輪番施射。”


    督伯金三漲紅著臉,有條不紊地指揮著。仔細看看,身軀似乎有輕微的顫抖。


    那不是怕,金三屬於傻大膽,完全不知道什麽叫怕,那是興奮或激動。


    邵師站在一旁,沒有幹涉,任憑他自由發揮。


    同為督伯的陸黑狗帶著弓手,同樣在執行他的命令。


    金三沒飄到天上去,已經算他身材敦實,體重夠大了。


    銀槍軍士卒們入伍時或許什麽都不會,訓練起來經常讓人氣得七竅生煙,但有一點,服從性好。金三說什麽,那就是什麽,執行起來絲毫不打折扣。


    命令一下,門板已經鋪在窄窄的壕溝上,甚至還墊上了茅草。


    刀斧手們如出籠猛虎一般,直衝寨門。


    有人拿大斧劈開木門,有人拿繩索綁縛於門上,然後讓騾馬拉拽。


    木梯也架好了,兩隊甲士手持短兵,快步衝了上去。


    城頭終於出現了守兵。


    他們冒著銀槍軍弓手的箭矢,大喊大叫,試圖將木梯推倒。


    還有幾個幸存的弓手射箭還擊,製造了幾聲悶哼。


    很少有人不怕死。


    銀槍軍士卒入伍前,要麽是集市裏搬運重物的苦力,要麽是碼頭上卸貨的力工,要麽是伊水、洛水上的纖夫,都是普通人,基本沒見過殺伐場麵,軍事技能更是接近於零。


    一年時間,即便打了幾次烈度不大的戰鬥,也不足以將他們訓練成勇猛無畏的老兵。


    但在嚴格到嚴酷的軍令之下,縱然心中害怕,這會仍然下意識衝了上去。


    服從命令,幾乎成了本能——當然,不服從也不行,教導隊那幫殺人如麻的狠人正盯著他們呢,後退者死!


    敵軍幸存的弓手很快被消滅幹淨。


    邵勳也拿起步弓,找了找手感,三箭斃殺三名守兵精銳——隻有他們三人身上有鐵鎧。


    牆頭很快展開了短促血腥的戰鬥。


    一開始,雙方還互有傷亡。就邵勳所見,銀槍軍這邊大概有七八人栽落牆頭。


    但隨著時間推移,訓練、裝備乃至配合方麵的差距就顯現出來了。


    賊人一個個被斬殺,痛苦慘叫。


    銀槍軍甲士越打越有信心,越打越勇猛,很快就把梯子提了上去,架到牆內,洶湧而入。


    “轟!”就在這時,已經被斫得麵目全非的寨門,在幾匹挽馬的拉拽下,轟然倒地。


    寨外的軍士們齊聲歡呼。


    邵勳也哈哈大笑,欺負小朋友挺爽的。


    首次擔任前敵指揮的金三看到寨門破開後,立即下令所有人都衝進去,迅速結束戰鬥。


    邵勳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陳有根。


    陳有根會意,帶著二百名教導隊長劍手上前列陣。


    如果有可能的話,任何時候都要盡量保留充足的預備隊,即便用不上。


    金三第一次獨立指揮,著急了,後麵會提醒他。


    王國軍的輔兵們也列起了陣。


    他們沒有甲,隻有一杆木矛,戰鬥力相對差一些。這會看到銀槍軍戰兵三下五除二破寨而入之時,頗有些震撼。


    這就是一年前連左右都分不清的苦力?


    當然,他們隻能看到表麵。


    真實情況是,這些兵一開始確實沒有什麽軍事技能,但並不代表他們一無是處。


    碼頭上的力工,搬運貨物時,往往十幾人甚至幾十人一群,互相之間配合默契,效率很高。


    拉纖的纖夫同理,十幾個人之間,如何分工協作,都有講究。


    簡而言之,他們其實是有一定組織度和分工協作意識的。


    現代工業社會,把每一個人都變成了工業生產中的一環。整個社會是一台精密運行的機器,大家各司其職,在生產生活中,每個人都習慣了分工協作。


    這是什麽?這就是組織度。


    工業國家比農業國家強的不僅僅是生產力,他的每個國民都被馴化出了相當的組織度。在工廠裏能分工協作,上了戰場一樣可以,比自由散漫的農民強多了。


    這就是隱藏在水麵下的秘密。


    戰鬥很快結束了。


    金三入內巡視了一番,然後出來稟報:“邵師,我部共殺敵四十四人。戰死什長一員、伍長兩員、兵九人。”


    “負傷者呢?”邵勳問道。


    “一共十人,都是小傷,不礙事。”


    “戰死者遺體收斂,傷者盡快醫治。另,清點俘虜及繳獲。”


    “諾。”


    邵勳沒有立即入寨,而是登上更高處,俯瞰周邊。


    賊寨名“雲中寨”,名字很響亮,但邵勳卻看笑了。


    他笑賊眾無謀少智,沒好好利用周圍的地形。


    如果將山寨擴建一下,即可東、西、南三麵臨溝,北枕洛水。其中,西側壕溝深七八米,寬近二十米,乃天然形成。東、南兩麵則可人工改造,深挖壕溝,用吊橋通行。


    簡單來說,山寨位於一座土塬上。


    塬這種地形,在西北地區很常見,弘農也很多,說白了就是高出地麵的一塊台地,人們可在上麵耕作、定居。


    有的土塬兩兩相望,中間是一條深深的溝壑,驛道往往修在溝壑中。


    土塬萬般好,唯有一點比較致命:缺水。


    當然,弘農的土塬又比後世陝北地區強太多了,至少這裏草木茂盛,森林密密麻麻,一片連著一片。在塬上打井,應不至於像陝北黃土高原上的旱井那麽困難。


    而且,土塬北麵就是水勢雄渾的洛河,東北麵是渠穀水,挖井取水並不難,足夠百姓生活所需。


    但種地的話就要下山了。


    洛水南岸、渠穀水兩側零零散散開辟了部分農田,應該是雲中寨賊匪及其家屬們耕種的。


    白天沿著南側山坡下來種地,傍晚收工回寨。


    這裏,其實很適合建塢堡啊——大體位置在後世宜陽縣張塢鎮西南的蘇羊寨,即南北朝時“雲中塢”所在地,《水經注》有載“洛水又東,渠穀水出宜陽縣南女幾山,東北流經雲中塢,左上迢遰層峻,流煙半垂,纓帶山阜,故塢受其名。”


    此時尚未建,因石材資源豐富,南北朝時雲中塢曾豪橫地用花崗岩做寨牆以及上下山坡的台階。


    這個地方,他要了。


    賊寨隻有百十戶人家,其實絕大部分地麵並未用到,任其長滿草木,稍稍擴建一下,住個千餘戶不成問題,甚至更多也住得下。


    這就能養兩三百半脫產士兵了。


    好地方!以後就命名為雲中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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