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塢小院的牆角,開了點點梅花。


    一行三人坐在庭院內。早春的暖陽落在身上,倒也沒那麽冷。


    樂氏來到了臥房,找尋烹煮茶水的器具。


    塢堡初成,連仆婢都沒有,隻能親自動手。


    但樂氏的臉上卻掛著若有若無的笑容,仿佛丈夫的朋友來訪,她作為女主人出麵招待一樣。


    臥房內比較粗陋,她也是第一次進,找來找去,腳下被絆了一個趔趄。


    樂氏嚇了一跳,輕輕拾起那塊磚,準備放回原位。


    驀地,她的手頓住了,因為那塊磚的反麵,刻了一個個大大的“樂”字。


    她定了好久,若無其事地把磚放回去,然後找到茶鍋、茶具,煮茶去了。


    庭院中,邵勳侃侃而談:“東燕王帶了許多並州百姓東行,河北定然會亂起來。”


    盧誌不置可否。


    東燕王騰帶過去的並州百姓,看似流民,實則不然。


    這批百姓是有組織的,且多為青壯,裏麵甚至有不少並州兵將,如州將田甄、田蘭、任祉、祁濟、李惲、薄盛等,聽從官府指揮,號為“乞活軍”。


    說他們是流民軍,那是不對的。


    因為正統的流民軍會被官軍鎮壓,乞活軍不但不會被鎮壓,官府還會給予錢糧、武器資助。


    說白了,就是原並州刺史親自帶著他們到河北討飯罷了。


    見盧誌不說話,邵勳也懶得多說了,隻略略點了一句,道:“成都王在河北的餘澤,不是無限揮霍的。”


    盧誌聽他這麽說,也搖了搖頭。


    “如果這也做不到,能否幫忙一事?”邵勳問道。


    “何事?”盧誌問道。


    “汲郡太守庾公,手握雄兵一萬。”邵勳說道:“他在司州地界,與河北無幹。若諸位將軍不入汲郡地界,庾公自然也沒興趣出境掃敵。”


    盧誌思慮良久,最後終於點了點頭。


    對河北“義軍”來說,最怕的是腹背受敵。如果汲郡方向與他們井水不犯河水,那自然是最好的。而且,去年打過汲郡了,沒打下。相反,陽平等郡都攻克了。


    原因也知道。汲郡太守庾琛比較謹慎,倉促之間沒有用當地士族、豪強的兵,而是以帶過去的一千王國軍為骨幹,招募勇壯,固守城池。雖然比較狼狽,但到底守住了。


    如今過去了一年,庾琛在當地慢慢打開了局麵,部分士族、豪強獻上錢糧,讓庾琛養了三千兵士。這個郡,確實不太好打,沒必要硬來。


    庾亮在一旁聽到談論自己的父親,頓時想要說話。


    邵勳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安靜。


    庾亮果然就安靜了。


    盧誌默默看著,暗忖邵勳雖然不被越府士人接納,但這幾年他也不是白混的,至少得到了糜、庾、徐三家的善意,且在其年輕一輩的子弟中著有威信,很不容易了。


    “諸位將軍若在河北待不下去,自可來梁縣找我。”邵勳又道。


    盧誌聞言卻搖了搖頭,道:“未到山窮水盡之時,怕是不會來。再者,我的話他們也不一定聽了,隻能盡力而為。”


    邵勳點了點頭,和他預想的一樣。


    他現在隻是小露了一把臉,但別人真知道他有多少家底麽?這可不一定。甚至就連庾亮、糜晃都不知道他控製著多少軍民。


    “盧公今後有何打算?”邵勳問道。


    盧誌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或會去太傅那裏謀一幕職吧。”


    “太傅幕府事務繁雜,又無親朋故舊,去了沒甚意思。”邵勳看了他一眼,道:“不如謀個太守之職,襄城、順陽就不錯。”


    在司馬穎最得勢的那會,盧誌可是第三品的中書監,大權在握。轉頭去任太守,固然低了,可誰讓他“犯了錯誤”,是被清洗的那一批人呢?


    盧誌沒有正麵回答,反而問道:“向聞將軍帳下有銀槍、長劍二軍,可否見識一番?”


    “盧公今日來得卻是巧了。”邵勳笑道:“長劍軍不在,但銀槍軍卻大部匯集於此。走吧,去山下看看。”


    說完,他喊來唐劍,讓他通知諸位幢主整隊。


    正月初七之後,銀槍軍就迎來了新一輪的擴編。


    原第四幢392名官兵擴編為第四、第五幢,總計一千二百人出頭。


    這不到四百名士卒中,大部分是兩年兵,少部分是一年兵,擴編之後,這兩幢將以新兵為主,老兵隻占三分之一。


    一至三幢一千八百餘兵中,一年兵占了三分之二,兩年兵占了兩成多,三四年的兵還不到一成。


    第一幢參加過屠殺鮮卑的戰鬥,有所戰損,補充缺額之後,整體戰鬥力應該是五個幢裏麵最強的。


    總體而言,第一幢戰鬥力最強,二、三幢次之,四、五幢再次之。


    今年還會組建第六幢,大概在三四月間。


    第一批東海學兵中又有十餘人滿十五歲,洛陽二期中則有二十餘人滿十五歲,且學習快三年了。太原三期子弟中,到四月份會有一批人學習滿兩年,年紀也合適。


    這些人加起來,差不多可以按照舊架構組建滿編的一幢六百人。


    老規矩,還是招募一張白紙的新人,學生兵從伍長、什長、隊主做起,鍛煉自己的能力,一到兩年後擴軍之時,再讓他們各升一級,為自己掌控更多的兵馬。


    去年年底回到洛陽時,邵勳還帶回了一批長安百姓,主要是女人和少年。


    鮮卑在長安殺了一萬多人,許多少年成了孤兒。


    很多女人失去了親人,雖然她們本人僥幸活了下來。


    這部分人自願跟著邵勳來洛陽,陸陸續續都安置好了——銀槍軍的大頭兵們,對這些遭受過不幸的女人還真的很感興趣,認為她們比莊戶家的女子好看多了,故十分搶手,已有不少對成婚了。


    媽的,人人都是曹賊。


    總計168名長安少年被編為第五期學生兵,今年正式接受教育。


    東海一期、洛陽二期、太原三期、梁國四期、長安五期,基本已經形成完備的梯隊建設了。


    人數也比較多,邵勳甚至已經不再參與具體的教學,隻製定計劃、參與管理。


    文墨方麵有專人教,武技則聘請了武師。


    邵勳的角色,更像是校長和教導主任,同時負責解決學生們的生活問題。


    源源不斷地製造粗通文墨、初步武藝入門的學生兵,從底層軍官幹起,慢慢學習,慢慢進步,有點工業化流水線的味道了。


    毫無疑問,銀槍軍的成長與壯大是個漫長的過程。在現階段,邵勳主要還是靠禁軍和長劍軍這種現成的隊伍打天下,但他相信,總有一天銀槍軍會挑起大梁,成為他的核心武力。


    那個時間節點,說不定就是在天下最為混亂的時候。


    當樂氏端著煮好的茶水來到庭院時,邵、盧、庾三人早已離開。


    而這個時候,山腳下已經傳來了整齊的腳步聲。


    她連忙放下茶水,衝進了臥房,取下牆體上一塊木板,透過菱格形的窗口,俯瞰而下。


    整整三千名士兵正魚貫而行,在一片空地上列陣。


    他們身披鐵鎧,腰間插著弓梢、箭囊、環首刀,手臂上還綁著個小圓盾。


    不一會兒,略有些亂糟糟的陣型便列好了。


    樂氏趴在窗口,目光找來找去,終於找到了那個男人。


    他穿著大紅色的戎袍,身披金甲,左手挽馬韁,右手高舉。


    每至一處,立刻有人帶頭高呼。


    “萬勝”的聲音此起彼伏,永不停歇,震得山上的鳥獸都有些騷動,震得遠處驛道上的車馬都下意識加快了腳步。


    樂氏看了好久,才悄悄把木板封上,然後站在臥房中一塊有些鬆動的地磚上,繡履踏啊踏,嘴角帶著笑容。


    山下的盧誌則有些吃驚。


    庾亮更是大張著嘴巴,仿佛處於失神狀態。


    三千甲士?!


    經曆了這幾年的戰爭,他不是一點不知兵。至少,他清楚一個軍陣裏麵不需要人人都披鐵鎧,很多時候隻要最前麵那幾排人有就勉強可上陣了。


    三千身披鐵鎧的甲士,配個一萬輕甲、無甲士卒,拉出去就是一萬多兵馬啊,還是挺正規的那種。


    難怪、難怪了……


    他突然間有些羨慕,背靠洛陽朝廷,本身又是禁軍大將,這起家速度確實快。


    不過,他也清楚,小郎君這一路走來頗為不易,身上已經有五六處傷疤了。


    這些家業,都是拿命搏來的。


    這個世道,對肯拿命來搏的人越來越友好了。


    世家子如果還想依靠家族世代積累來和他們拚,不一定拚得過啊。


    世家大族每年出產多少糧食,增加多少財富,基本是恒定的。


    但這些武人則不一樣,有時候就突然間一夜暴富,比如搶了許昌武庫,然後拉起數量嚇人的兵馬。


    “邵將軍,你這……”盧誌愣了好久,突然間搖頭苦笑,道:“便是在河北,也排得上名號了。公師藩敗亡前,還沒這個家底呢。”


    邵勳看了他一眼。


    盧誌果然與河北叛將藕斷絲連,連公師藩多少家底都知道。


    “與河北諸將卻不好比,我這銀槍軍兒郎,卻還脫不了繁重的勞作,隻能算半脫產。若哪天能心無旁騖錘煉技藝,才是一支強軍。”邵勳笑道:“我之前說的話仍然有效,河北諸將若願來梁縣看看,歡迎之至。”


    盧誌長歎一聲,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是聰明人,善於透過現象看本質。


    世家大族強在哪裏?人脈、權勢先不談,他們最重要的優勢是有眾多寶貴的人才。


    動輒數百人、千餘人的大家族,挑挑揀揀,總能找到一些堪用的人才。


    跟隨了家族幾代人的部曲之中,也會出一些人才。


    隨後,他們便可以這些人才為憑,打理地方,擴軍備戰。


    邵勳走了另一條路,自己批量培養人才,以師生關係為紐帶,以恩情維係。雖然整體質量可能不如某些世家大族,但至少是有了。


    這有點像胡人部落了。


    他們差不多也是這個情形,以本部落的貴人、奴仆為基幹,擴充部伍,四處征戰。


    他們的人才質量同樣一言難盡,與邵勳差相仿佛,甚至還更差一些。


    但能打就行。


    你能打之後,總會有人來投靠。


    邵勳的名氣如果再大一些,部隊再強一些,再趕上好時候,說不一定就能一躍而起,成為北地有名有姓的軍閥。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盧誌心事重重,一潭死水的內心更起了些許波瀾。


    邵勳今日有向他亮家底的意味,這意味著他已經無需再保密自己的實力了。


    這個人,野心不小啊。


    不過,對他盧誌而言,或許不是什麽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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