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彌是一個心智非常堅韌的反賊。


    第一次帶著家僮部曲,加入劉伯根的宗教起義軍,算是小股東,被幽州南下的鮮卑騎兵剿滅——段部鮮卑的雇傭兵業務是真的廣,同時接兩筆生意,五千騎南下豫州幫司馬越,另有數千騎南下青州。


    第二次自己是大股東。很遺憾,被兗州刺史苟晞出兵剿滅。


    這是第三次了,幾乎由他獨資。


    從正月底開始,青州各郡就急報連連,王彌的部眾愈發龐大,開始分兵各處,攻打郡縣。而郡縣無兵,守令多被殺。


    這個時候還沒幾個人重視,估計也就青州都督苟晞比較上心。


    進入二月後,情況明顯嚴重了起來。


    如同癌細胞擴散一樣,王彌部眾的活動範圍明顯加大,人數也越來越多。


    甚至於,躲藏起來的天師道部眾紛紛加入,並利用宗教關係,幫王彌拉人頭、壯聲勢。


    二月底,剛回到綠柳園沒幾天的邵勳又被王衍喊去了洛陽,讓他大呼晦氣。


    地點還是上次的王家別院。


    吃過一次教訓的王敦麵無表情,在案幾上鋪開一份地圖,簡略地介紹了下情況。


    “賊勢大熾。”王衍說道。


    “賊勢滔天。”邵勳說道。


    他有些難以相信,因為賊人已經出現兗州、徐州境內了,據聞後續還有大隊人馬,蜂擁入兗。


    山東到河南多遠?按王彌這個進軍速度,邵勳完全可以判斷,他們沒怎麽遇到阻礙,完全是在武裝行軍。


    容易攻打的郡城、縣城一鼓而下。


    難以攻打的塢堡丟棄一邊。


    容易拿下的村落、土圍子、堡壁則啃掉,壯大實力。


    “司徒,事到如今,還懷疑我說的話嗎?”邵勳問道。


    哪怕苟晞真打不過王彌,隻要認真圍剿、阻擊了,都不至於讓王彌搞出這種高歌猛進的行軍速度——他又沒小摩托!


    王衍皺著眉頭,死死盯著地圖,卻看不出所以然。片刻之後,他看向弟弟王敦,然後果斷目光一轉,看向邵勳。


    王敦臉上青氣一閃,沒有說話。


    邵勳用手指在地圖上劃了劃,道:“設若王彌此刻從青州出發,如果不打仗,日行三十裏,四月中可至許昌,五月可至洛陽。”


    青州到許昌多遠?一千多裏。


    日行三十裏,那都算快的了,有的軍隊隻能日行二十裏。


    一千多裏路,四十多天從青州趕到許昌,可能嗎?


    可能的。前提是不打仗,一路武裝行軍。


    王彌有可能創造一仗不打,六十天速通山東、河南,抵達洛陽的奇跡。


    聽到邵勳這話,王衍麵無表情,因為他還不太相信。


    但如果一切成真,他內心之中對苟晞、司馬越將會極為失望。


    他是隻顧門戶私計,但也不想朝廷完蛋。


    他的狡兔三窟,從來隻盯著北方,他沒有想過將中原拱手讓人,苟安江南的事情。


    “太傅領兗、豫二州數萬雄兵,怎可能令王彌如此輕鬆挺進許昌?莫要誤人。”王敦忍不住了,這人好大的名聲,怎地如此胡說八道。


    邵勳有些不耐煩。


    王敦這人,怎地心眼如此之小?我哪裏得罪你了?


    不過還好,王家的掌權人是老壁燈。


    老壁燈有能力,但私心非常重,現在得忽悠住他,讓他撐住洛陽的場麵,給我遮風擋雨。


    “處仲,我確實不能肯定太傅一定會避讓。但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苟晞已經讓了,太傅再讓,又有什麽奇怪的?石勒、石超等人已經進軍河北,太傅興許要把主力調去平定河北亂局呢。”邵勳說道。


    聽到“處仲”二字,王敦怒極,你什麽身份,敢稱我表字?


    不過,怒到極點,他反倒一笑,道:“魯陽侯言之有理,是我疏忽了。”


    王衍眉頭一皺。


    邵勳不再理王敦。


    丟下妻子和部眾,單騎逃回洛陽,無論有什麽理由,都難逃“鼠輩”二字,不知道有什麽可驕傲的。


    這種人,就隻能在士人圈子裏撒潑。


    仗著自己的家世,篤定別人不敢拿他怎麽樣。即便被抓下獄,也會有人營救,於是做點大膽、出格的事,混個名聲。但當他真遇到生死時刻,且別人不會因為他的家世而手下留情的時候,就徹底現出原形了。


    “張涼州欲遣北宮純等將率涼州精兵入衛洛京,這會估計已經上路了。”王衍突然說道:“但光靠他們並不足,還得靠禁軍。君侯可有什麽建議?”


    “仆隻有四點。”邵勳說道。


    “其一,即刻核查禁軍人數、器械,做到心中有數。”


    “其二,東陽門太倉有多少存糧,好好查一查。洛陽武庫有多少器械,亦要查清楚。”


    “其三,修繕洛陽周邊關塞。現下可能已來不及了,但可多多積存守具,以備不時之需。”


    “其四,下詔天下諸州,令其選送精卒、器械、錢糧入京。”


    “就這些?”


    “就這些。”


    王衍站起身,在院內走來走去,仔細思索。


    王敦有些煩躁,悄然離開了。


    邵勳繼續看著地圖。


    “君侯打算怎麽打?防還是攻?”王衍停了下來,問道。


    “司徒,禁軍現在是個什麽情況?”邵勳反問道。


    “看著——都還行。”王衍有些遲疑。


    他本來想說禁軍可戰的,但看著邵勳的目光,又咽了回去。


    他對自己的軍事才能沒把握,以前還會詢問弟弟王敦,現在對他失望了,暗歎王家人或許都沒有軍略,故不敢隨意發表意見。


    “一年多前的禁軍隻有兩萬人,卻可擊潰現在的五萬多禁軍。我這麽說,司徒可信?”邵勳問道。


    “君侯但說如何打仗,莫要東拉西扯了。”王衍擺了擺手,說道。


    “守洛陽,不在於洛陽本身,而在於洛陽八關。”邵勳說道:“為今之計,當探明王彌進軍路線,再作計較。”


    這是打算禦敵於洛陽之外了,即利用洛陽盆地周邊的山川地利,擊敗賊軍。


    邵勳說得很淺白,王衍聽明白了,覺得這個方略算不得錯。


    當然,他也不會光聽邵勳的。


    他拉攏軍事人才,也不可能隻拉攏邵勳一人。


    他會多方聽取意見,最終再稟報天子。


    ******


    午後,王衍入宮問對。


    邵勳則離開別院,返回梁縣駐地。


    王家別院建得還是挺別致的。


    春意融融之時,百花盛開,泉水叮咚。


    曲折回環的連廊建於河塘之上,還可欣賞遊魚,別有意趣。


    唯一不和諧的,大概就是偶爾傳來的女人譏諷聲和男人氣急敗壞的咒罵了。


    邵勳穿過連廊之時,看到一個宮裝麗人坐在前方。


    眉毛細彎,皮膚白淨,五官精致,明眸牿齒,整體雖然談不上美絕人寰,但也可稱一聲漂亮。


    更兼身上有股雍容典雅的氣度,看人時,甚至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呃,她看了自己一眼。


    邵勳拱了拱手,離去了。


    婦人扭過頭去,繼續盯著河塘。


    出了王府之後,邵勳先去糜府拜訪了一番,卻沒見到司隸校尉糜晃,聽聞巡查諸縣去了。


    有心去曹馥府上一轉,又有點發怵。


    他現在自製力有點差,擔心真的上馬“整治”小紅,反而不美。


    洛陽大街上熙熙攘攘,人頭攢動。


    連續幾年的和平,已經讓人們忘了當初的慘痛記憶。


    邵勳沿著東陽門內禦街東行。


    他走得很慢,仿佛在一步步丈量似的。


    五年前,他還是個小人物,跟著糜晃從建春門入城,然後拐到這條禦街上。


    五年後,他已是王司徒的座上賓。


    時光催人老,也催人奮進。


    他做到了。


    “回去。”出了東陽門後,他吩咐道。


    “君侯,回哪裏?”唐劍牽來馬匹,問道。


    “禹山塢。”


    “諾。”


    邵勳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現在要開始做戰爭準備了。


    一場接一場,永遠沒有盡頭。


    王彌如果從許昌方向來洛陽,那麽基本就兩條路線,一條是邵勳當初數百裏奔襲劉喬的路,一條則是經禹山塢附近的陽翟縣,然後過轘轅關入洛陽。


    前者可能性小一些,後者較大,因為更近。


    其實,他都有點想兵發許昌,到那裏去迎擊王彌。


    但他吃不準王彌部隊的兵力和戰鬥力,更擔心洛陽那幫孫子不派援兵、不發糧草,把自己晾在許昌——他們完全做得出來。


    這是一個相互間沒有信任的社會啊。


    回到梁縣之後,邵勳便開始了大練兵。


    而此時,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


    三月,王彌的動向愈發明顯,主力部隊已經進入兗州。


    太傅司馬越又來了迷之操作。


    先是以有人欲立清河王司馬覃為太子為由,將其關入金墉城,然後鴆殺。


    隨後,遣河北降將王斌率五千甲士,打著“入衛京師”的旗號來到洛陽。


    最後,太傅離開了許昌,移鎮鄄城。


    這個架勢,完全是策應河北的模樣,因為他還連連催促王浚,南下共擊石勒。


    王浚其實還能搖來鮮卑騎兵,當初鎮壓劉伯根的那批鮮卑人,甚至還有不少具裝甲騎,但人家來不來就不好說了,畢竟在長安吃過虧。


    三月二十日,盧誌匆匆來到禹山塢,第一句話就讓邵勳大驚:“君侯宜撤離禹山塢軍民,退保梁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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