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彌很快就知道了,但他懷疑劉靈在侮辱他的智商。


    五百騎兵衝百餘步兵,還把他們衝散了,然後反而慘敗而歸?


    這還不算,被這些人席卷著潰騎,硬頂著強弓硬弩,把己方三千步卒給衝亂了陣腳,然後讓禁軍步卒撿了便宜,一戰獲勝?


    他當場抽刀,把劉靈派來報信的使者給斬了。


    不過,斬得了一個使者,斬不了第二個、第三個。


    很快,接二連三的使者跑了過來,言禁軍大舉出城南,借著首戰獲勝的高昂士氣,猛攻劉靈營壘,劉先鋒連潰數營,狼狽不堪。


    王彌心中升起不詳的預感。


    他早就覺得洛陽中軍比州郡兵能打,無奈底下人一路高歌猛進,士氣大漲,已經不太相信了。


    這次吃了教訓,應該清醒點了吧?


    不過,他還是不信百餘步兵能正麵擊垮五百騎兵,還是在陣型被打散的情況下。


    陣散了,不害怕嗎?不逃跑嗎?


    前後左右全是騎兵,你為什麽還敢站在那裏,與騎兵搏殺?


    他實在想不通,天下還有這麽不怕死的精兵?


    除非,這些人早就習慣了被優勢騎兵包圍,早就習慣了己方陣型被衝散,不得不三五成群配合作戰的情況。


    他出了大營,先仔細檢查了一下營壘,然後翻身上馬,帶著鷂子營向西南方向而去。


    “金剛奴,你到底打的什麽仗?”王彌先高高揚起馬鞭,最後又輕輕收起。


    劉靈塊頭太大了,披上重甲後,跟頭熊一樣,王彌心下有點發怵,雖然他不太願意承認。


    “大將軍……”劉靈倒沒注意王彌的細微變化,麵紅耳赤道:“官軍的打法太怪了,我從沒見過被騎兵衝散後,步兵還能繼續打的,一時大意吃了虧。”


    王彌冷哼一聲。


    劉靈臉上愧色更重,隻聽他說道:“隨後百餘兵衝陣,雖弓弩連發,亦不能製。那些人好像不怕死一般,前麵倒下,後麵跟上,前赴後繼,直衝而至。兒郎們膽氣為之所懾,官軍大隊再壓上,便潰不成軍了。”


    王彌定定看了他許久,仿佛是在分辨這是真話還是假話。


    良久之後,他收起了怒容,道:“這些精兵,你覺得洛陽還有多少?”


    “應不至於太多。”劉靈說道:“此百餘人,應是從全軍中挑選,許下重賞,故亡命搏殺,雖死而不旋踵。”


    王彌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他的眼角餘光瞟了瞟左右,湊近劉靈,低聲道:“昨夜得報,轘轅關失守,官軍邵勳部進至偃師,吾弟大敗,退守城池。邵勳很可能已經繞過偃師不打,直奔洛陽而來。”


    偃師離洛陽很近,士兵們一人攜帶幾天幹糧,完全可以不要後路,直接殺過來。


    劉靈聽了一驚,問道:“邵勳還有多久至洛陽?”


    “最多一兩天吧。”王彌歎了口氣,道:“我本來還想憑借營壘,與官軍打一打呢,現在看來……”


    “大將軍。”劉靈連忙說道:“我部士氣已挫,這兩日不能再戰了。”


    野戰先敗,三千五百步騎都是老底子了,死傷過半。


    隨後又被攻破了幾個小營寨,雖然死的都是羸兵,但對整體士氣有影響。


    眼下官軍久戰疲憊,退回城內休整了,如果明日再來,怎麽辦?


    王彌有些無語。


    劉靈這廝,作戰甚是勇猛,但該跑的時候絕不猶豫,指望他斷後,可能性不大。隻能把他頂在前麵當先鋒,如此才能放心使用。


    “你覺得能打下洛陽嗎?”王彌問道。


    他這語氣有些糾結。


    好似有點不甘心,都跑到洛陽城下了,結果才吃了一場敗仗,就要逃跑,實在不甘心。


    洛陽啊,這是洛陽啊。


    萬一拿下來了呢?那該多美?


    萬一與官軍正麵對決,突然飛沙走石,官軍睜不開眼睛,口鼻不能呼吸呢?這不就贏了麽?


    呃,王彌很快把這絲僥幸念頭給掐滅了。


    他以前絕不會寄希望於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實在是洛陽的誘惑太大,讓他有點把持不住,胡思亂想。


    再者,如果邵勳沒有從背後追殺過來,或許還能等幾天,再打兩仗,看看情況。


    實在無法取勝的話,那也就死心了,走就走,沒有遺憾。


    但眼下卻沒有這個條件了,必須當機立斷。


    “我意撤軍,如何?”王彌欺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了。


    劉靈絲毫不感覺意外,反問道:“往哪撤?”


    “城東是不可能了。”王彌說道:“隻能向北,過芒山,再渡河北上。”


    “你是要……”劉靈下意識問道。


    “昔年遊俠洛陽,我與漢主劉元海有過交情。渡河北上之後,如果實在沒辦法,就投劉元海好了,先有個容身之地再說。”王彌說道:“想必你也看出來了,咱們這部隊,打不了硬仗,稍微遇到點凶狠的官軍,就頂不住了。如果能有個喘息之機,好好整訓個年餘,戰力會很不錯。”


    “漢主劉淵無人可用,求賢若渴。我若往投,必能高官厚祿,伱也會有一份前程。”


    “何以見得?”劉靈問道。


    王彌瞪了他一眼,這就是不關心“國家大事”的結果,隻聽他說道:“石勒、石超以及羯眾、烏桓首領投奔而去,皆有官職。石勒就是平晉王,我去得稍晚,怎麽著也能封個重號將軍、侍中之類,如果帶過去的兵多,或許還能更高一些。”


    劉靈有些膩歪,道:“劉漢那個樣子,縱然封王又如何?俸祿都不一定有吧?”


    “管那麽多作甚?”王彌不耐煩地說道:“你道我想投劉淵?這不是沒辦法了麽?王癩子手下人不少,還會操練軍陣,被邵勳野戰擊破,這是個好相與的人?汲桑都被他殺得大敗虧輸,你覺得我等有汲桑能打嗎?”


    “伯仲之間吧。”劉靈說道。


    “金剛奴,別怪我不提醒。而今你折了本錢,已無力再戰。看在過往屢立戰功的份上,我讓你先走。若還怪話連篇,自個想辦法吧。”說完,王彌轉身便走,十分幹脆。


    數萬人撤退,即便已經定好要留替死鬼斷後,卻也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


    這個時候跑,其實已經稍稍有點晚了。


    在昨晚收到偃師傳來的消息後,今天就不該打,不但損兵折將,還白白浪費了一天時間。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都到洛陽城下了,不打一仗就走,確實很難甘心。


    而今該死心了,早走早好。


    ******


    五月初七,在首戰告捷之後,官軍士氣大振。


    王衍王司徒親臨城頭,總督各部出戰。


    而絕大部分賊眾還不知道要撤退的消息,他們苦著臉,戰戰兢兢固守營壘,與從諸門而出的禁軍廝殺。


    一時間,城外濃煙滾滾,殺聲震天。


    賊兵抵擋不住,一步步呈現潰敗之像,於是開始燒營、燒房屋乃至燒城門而遁,試圖阻擋追兵。


    及至午後,王彌、劉靈二人先後率部出奔,向北遁去。


    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東麵的七裏澗附近,已經出現了一麵高高飄揚的“邵”字大旗。


    打先鋒的是數百騎,他們這個時候也顧不得愛惜馬力了,數裏地須臾而至,直接衝到了賊軍的外圍。


    一部分人下馬,單兵弩連發之後,排著整齊的隊列衝了上去,死命追殺,製造著越來越多的混亂。


    下馬廝殺的步兵身側,大概還有兩三百騎一掠而過,攆著一股敵軍的屁股就衝了上去。


    當中一將,身著先帝禦賜金甲,手持粗大的馬槊,勇猛無匹。


    從城頭望去,他帶著的那兩三百騎,如同鋒利的尖刀,“嗤啦”一聲就斷開了由數以千計的亂兵組成的“布帛”。


    衝透敵陣之後,他勒馬回轉,兩百餘騎緊隨其後,再從一部分亂兵外圍斜掠而過。


    所過之處,潰兵慘叫連連,不斷倒下。


    這個時候,潰兵們本著趨利避害的本能,紛紛向東而走。


    金甲將領達到目的後,便不再衝殺,而是不緊不慢地席卷著潰兵,驅趕他們向東,將其體力慢慢消耗幹淨。


    “魯陽侯來了!”東陽門城樓之上,剛剛從潁川郡中正任上入京的庾瑉撫掌大笑,狀似歡快。


    王衍亦笑,舒了口氣。


    賊眾本來就要敗了,邵勳一來,徹底泯滅了他們最後一絲翻盤的可能,再無任何意外,如何不高興?


    另者,他這一手驅羊趕羊的本事不錯啊,是個天生會用騎兵的神人,膽子也大。


    正遐思間,那邊七百餘府兵已經再度上馬,朝敵軍遺棄的營壘衝去。


    似乎要截獲最後一股潰兵,似乎又有別的目的。


    “咚咚……”城頭的鼓聲越來越激昂。


    津陽門、平昌門、開陽門、宣陽門、東陽門、建春門、大夏門、廣莫門……


    洛陽南、東、北三側諸門洞開,無數禁軍將士蜂擁出城,追著敵軍大砍大殺。


    被遺棄在最後麵的賊兵哭喊連連,毫無鬥誌。


    而率先出逃的老賊們則氣喘籲籲,先死命狂奔一陣,然後稍事休息,恢複體力之後繼續逃竄。


    人沒有上帝視角,不可能在極其複雜、混亂的戰場上發現每一支出逃的人馬。更何況,丟棄在後麵的炮灰漸漸充塞了整個原野,追兵也鬧不清楚誰是誰,這就給了他們機會。


    當然,還是要且戰且退,入夜後再改變方向,盡可能甩脫追兵。


    至於甩不脫的,那就是你命不好,怪不了任何人。


    出來打仗,早晚有這一天的,要習慣。


    整個洛陽左近,近七萬彌兵陷入了總潰退之中,戰爭已進入追亡逐北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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