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暑熱,芝蘭院內也不得清涼。


    邵勳換了一身粗麻短褐,在淤泥中深一腳淺一腳行走著,時不時讓人拿來紙筆,記錄一番。


    在他的記錄中,現階段的廣成苑大致分為幾個建築組團。


    其一是廣成宮組團。


    廣成宮組團分為山上的廣成宮建築群、山下的翠囿建築群。


    前者是住人的,有不到六十間殿室、一個倉庫、一個小軍營。


    後者是菜畦、果園,用木柵欄圍了起來,另有住宅、水碓磨坊、倉庫等屋宇三十餘間。


    其二是湯池組團。


    湯池組團分為溫泉建築群、冬園建築群。


    前者分為數個院落,總共百餘間屋舍,另有亭台樓閣等附屬建築十餘。


    後者不大,主要是依托地熱溫泉種菜的。此為漢代故智,即靠近溫泉的地方氣溫稍高,故種植菜蔬,供冬日享用。


    很顯然,冬園就起這個作用,給泡溫泉的貴人們奉上冬日的新鮮果蔬。


    其三是永嘉倉城組團。


    此組團下轄永嘉倉、草料倉、水碓、牧苑、軍營等多個建築群,是廣成澤的核心重地,也是今年重點建設的項目。


    其四便是芝蘭院組團了。


    此組團下轄芝蘭院建築群、碼頭建築群。


    前者有前後數進七八十間屋舍,後者有碼頭、倉庫、軍營以及一個修造小船的作坊。


    邵勳對享樂建築不感興趣,對功能性建築還是很有好感的。


    而他又見縫插針,下令在各個建築組團之間的空白地帶開辟田地、整飭溝渠。


    這會他就走在一處正在平整的田地附近。


    地上滿是淤泥,而淤泥取自旁邊的沼澤。


    簡單來說,一片沼澤之中,有的地方淺,有的地方深。


    在開發過程中,思路就是在深的地方清淤疏浚,挖寬挖深,然後用淤泥將淺的地方填平,變成農田。如此一來,農田周圍便環繞著河流湖泊,方便灌溉,而農田內又有大量富含營養的淤泥,可供農作物生長,提高產量。


    這個思路是邵勳提出來的,靈感來自於“垛田”。


    華夏先民開發淮南的時候,就做過這樣的事。


    一塊塊垛田被河湖包圍,宛如水中央的小島,島上遍植農作物,產量很高。


    而隨著時間推移,上遊帶來的泥沙越來越多,很多小島慢慢連在一起,形成了陸地。


    沼澤河湖慢慢消失,連片的平原越來越大——到21世紀,蘇北其實還有這樣的“小島”垛田殘留,可窺一斑。


    廣成澤的這些垛田,未來也會連片成陸,這是規律,早晚的事情。


    “這稻是剛種下的?”邵勳看著一片片新長出的綠苗,問道。


    “是,惠皇後遣人至新城、陸渾等地招募的,另有部分從河內南下的流民,總計四百餘戶,耕種了六十餘頃——”


    “垛田。”


    “對,耕種了六十餘頃垛田。”羊茗說道。


    河南、河內二郡,自曹魏以來就有名稻(新城稻、河內青稻),當地是有一定規模的水稻種植的,確實可以找到不少擅種水稻的民戶,但是——


    “差不多一年了,惠皇後錢花了不少,就弄了這些?”邵勳歎了口氣,問道。


    南陽樂氏團隊接手的恤田,最開始就是羊獻容在搞的,由羊茗總負責,管理來自南陽郡的一批墾荒役徒。


    當年結束後,產量很低,供役徒們嚼吃完,隻剩少少一點,於是讓役徒自己帶回家了。


    今年由南陽樂氏的人全麵接手,卻與羊氏無關了。


    而羊獻容去年就開始尋訪擅種稻的人來廣成澤,搞了這麽久,在役徒的協助下,才開辟了六十餘頃。


    這效率,還不如燒荒呢。


    五郡國夫子大建屋宇,砍了許多竹木,空出來大片土地。


    另外,荒草甸子也是茫茫多。


    一把火燒了,不知道多過癮——呃,不知道能燒出多少田。


    “罷了,惠皇後也是在為我趟路。”邵勳覺得對羊獻容要以鼓勵為主,畢竟她沒花自己的錢。


    而且,沼澤確實要深入清理的。


    他提過一次垛田,羊獻容記住了,並付諸實施,雖然隻搞出了這麽點袖珍稻田,也不錯了。


    這六十餘頃地,丟給她自己玩算了,愛咋弄咋弄,我不稀罕要她這點東西。


    “王彌亂平後,惠皇後又遣人北上河內,招募百姓。”羊茗繼續說道:“匈奴肆虐,河內百姓惶惑不安,願意拋家舍業南下當莊客部曲的人不少。惠皇後打算新募五百戶人,明年繼續擴大垛田數量。”


    這是和水稻卯上了!


    邵勳點了點頭,道:“惠皇後行事頗有章法,佩服。”


    羊茗左右看了看,低聲道:“惠皇後說,將來君侯若進軍襄陽,就需要咱們自己人了。”


    邵勳一聽,這才認真起來。


    他沒去過襄陽。


    但他知道,此時的江漢地帶,開發程度很低,水網密布之處,不差淮南多少。


    事實上,別看三國時襄陽、荊州屢屢見諸史籍,戰爭頻繁,但這兩地直到唐代,都不是什麽人口密集區,開發程度不高。


    比襄陽更靠南的地方,在唐宋之交,甚至還有大量蠻人部落存在,唐廷特設武昌軍節度使鎮之。


    前幾年的荊州張昌之亂,曆時兩年方才平定。而張昌,恰恰就是蠻人。


    “惠皇後深謀遠慮,真乃女中諸葛。”邵勳讚道。


    “惠皇後昨日遣人至泰山,痛陳利害,族中耆老聞聽君侯之名,想必會有決斷。”羊茗又道。


    “青兗之地……”邵勳搖了搖頭,認真地看著羊茗,說道:“別看王彌走了,但苟晞不是什麽好相與的。其弟苟純,殺性極重,酷烈無比,定然逼反青州父老。再者,河北戰亂不休,一旦控製不住,必會蔓延到青兗。羊氏乃簪纓世族,若還留在青兗,早晚遭受重創。琅琊王氏怎麽經營的?羊氏實宜細思之。”


    分散投資是世家的拿手好戲,但泰山羊氏投資風格太過保守,且在投資方向、份額上出現了嚴重的誤判,若不糾正,沒落是大概率的事情。


    如今這個社會環境,各個野心家無不在拉投資、拉讚助。


    劉淵最苦逼,甚至還不如邵勳、苟晞這兩個出身較低的武人,原因無外乎他是匈奴政權。


    但劉淵“注冊資金”多,“融資需求”較小,這卻是他的優勢。


    “君侯所言甚是。”羊茗回道:“苟晞、苟純兄弟多嚴刑峻法,擅行殺戮,惹得民怨沸騰,便是泰山羊氏,也屢受其脅迫。此人,不似能久據青州之象。無外敵還好,若有人攻來,苟晞早晚落敗。”


    邵勳微微點頭。


    泰山羊氏還是有底蘊的,能看明白很多事情。但看得明白,還得有行動啊,我這等米下鍋呢。


    離開芝蘭院後,邵勳又去他的牧場看了看。


    搶回來的馬匹,一晃兩年了。


    王彌之亂後,馬價暴漲。這兩天又有人過來談買馬,陸陸續續敲定了七八百匹,大約能進賬二三十萬斛糧食。考慮到禹山塢、潘園遭受賊人禍害,金穀園、邵園也受到了程度較輕的影響,以及去年年底擴軍後的開支,這些糧食也就隻夠填補損耗罷了。


    去掉這部分馬,以及老病而死、戰爭損耗的數量,廣成澤牧場內野放的馬匹數量將下降到五千匹左右。


    馬這玩意,純粹就是一件消耗品。


    戰場之上,萬箭齊發。


    衝殺之時,刀槍林立。


    無論怎麽選時機,都不可避免戰馬的損耗。


    急行軍之時,還有可能損耗騎乘用馬和馱馬。


    遇到危險路段,馬失前蹄,挽馬也會大量損失。


    沒有造血功能,數量必然會逐漸下降。


    可喜的是,經過多方搜羅,母馬的數量已突破一百。


    廣成苑內,也有了數十匹小馬駒,都是這兩年陸陸續續生下的。


    呃,它們與從鮮卑人那裏繳獲的“太監馬”不同,是可以不斷繁衍,慢慢擴大種群數量的。


    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等將來數量多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嚐試搞馬政了。


    一定不能允許馬兒自由交配。


    體型、速度、脾氣、力量、耐力、耐病等基因要慢慢提純,馬的功能也要慢慢區分。


    衝陣的馬強調衝擊力和速度。


    奔襲的馬強調耐力。


    拉車的馬強調力量和耐粗飼。


    代步的馬——呃,沒啥要求,平庸的就行。


    總之,這是一項長期、係統的工程。


    區分用途、科學育種,才是穿越者應該提倡的,也是馬匹培育的正確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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