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成宮北的湯池內,美麗的大白魚在氤氳水汽中嬉戲暢遊,好不快活。


    湯池邊的樓宇內,邵勳躺在椅子上,靜靜欣賞著宋禕的演奏。


    住在國舅別院內的荊氏也過來了,她精通音律,還擅長唱歌,黃鸝般婉轉清脆的歌喉詠唱起來,真的是一種享受。


    一曲唱完之後,她跪坐到邵勳旁邊,為他斟茶。


    荊氏容貌生得極美。一曲唱罷之後,胸腔間呼吸急促,雙峰起伏不定,顫抖不休。


    側著身子斟茶之時,呼吸聲頗為撩人。


    邵勳眼皮子都懶得抬一下。


    他知道,這女人對自己有意思,想要攀附過來當他的小妾,哪怕和宋禕一樣,是個名分都沒有的侍婢。


    世道大亂,連京城裏的公主都被搶了,還沒法伸冤,荊氏一個女人又有什麽自保之力?


    司馬越幕府的劉輿、王不顧王延還在躺屍,就爭納荊氏,難道邵勳手底下的將佐就是好人了嗎?怎麽可能。


    別說亂世了,就是太平世道,這類無子女的婦人都有極大可能被吃絕戶。


    而既然注定要被吃絕戶,不如被最強的那個人吃絕戶。在這一點上,荊氏想得非常通透,更別說她與範陽王妃盧氏比鄰而居半年,關係已相當不錯。


    但邵勳懶得花費心力主動撩撥,雖然一撩必定能上手。


    或許,荊氏願意“自己動”的話,還有幾分可能。


    喝完一碗茶後,他在荊氏失望的目光中起身,到了西邊的偏殿內坐下,靜靜等待。


    不一會兒,羊冏之、羊曼二人聯袂而至,邵勳親至門口迎接。


    三人對坐而下之後,羊冏之驚異地看了一下屁股下的胡床道:“此物莫非漢靈帝時之胡床?”


    “羊公果然博聞強記。”邵勳讚道:“祖延時常提及羊氏家風,諸脈子弟皆賴羊公教導,今信矣。”


    羊冏之在側,“羊公”的稱號就從羊曼頭上飛走了。邵勳當年不能喊他“小羊”或“老羊”——此時已有老+姓這種叫法,但不常見——隻能稱呼他的表字了。


    羊冏之輕捋胡須笑了笑,然後仔細觀察邵勳。


    其他都沒什麽,給他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年輕。


    是的,年輕是極其巨大的優勢,甚至是決定成敗的重要因素。


    劉元海有能力嗎?有,但他快六十了。


    苟道將有本事嗎?有,但他也快六十了。


    司馬元超就更不用說了,命不久矣。


    陽壽將盡,意味著沒有時間施展你的包袱,沒有時間擺平內部,沒有時間建立製度……


    陳侯才二十三歲,有大把的時間來幹這些事,所以他比這些人更接近成功。


    邵勳也在觀察羊冏之,泰山羊氏集團新一輪投資的主導者、董事會高層、大股東之一。


    從麵相上來看,這就是個依稀殘留著幾分年輕時帥氣的中老年人,為人比較從容,說話不疾不徐,似乎想好了才說,沒把握的就不說,比較謹慎。


    與羊冏之相比,王衍就那啥多了。


    王老壁燈是有把握的說,沒把握的也說,大不了說完後不承認,信口雌黃——“(王衍)能言,於意有不安者,輒更易之,時號口中雌黃。”


    “二叔一路行來,當見得各地風物吧?豫州我已許久未去,不知如今是何模樣?”見房內有些安靜,羊曼挑起了話題,朝他們想要的方向引去。


    羊冏之沉吟了一會,道:“過潁川時,拜訪了一些士人。後又去京城,見了幾位老友,感慨良多。”


    說到這裏,他看了眼邵勳。


    在泰山郡時,雖然能聽到不少消息,但總是轉了幾手的,未必準確。這次一路行來,親自考察,才發現“邵太白”的名氣比他想象中還要大。


    在司馬越病倒之後,王衍的威風已經略略蓋過了他。而王衍之所以能這般縱橫捭闔,玩弄權術,全在於躲在背後的邵勳的支持。


    這個人,真的有點意思。


    去年逼退匈奴之時,如果他悍然發動政變,與司馬越在洛陽城中一番混戰的話,司馬越失敗是必然的,但洛陽估計要死個幾萬人,禁軍在自相攻殺之下,也會死傷、潰逃殆盡。


    事情到了這份上,王衍不會支持他,事實上沒幾個人會支持他,地方上也不會有人送錢糧入京,甚至會出兵討伐,如同當年諸王混戰一樣。


    到最後,笑歪了嘴的將是匈奴人。


    麵對巨大的誘惑,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愣是抽身而退,毫不留戀。甚至解除了天子的禁錮,一副“奉還大政”的忠心模樣,讓不少人對他起了好感。


    遍數過往,邵勳迎奉過先帝,驅逐過張方,保衛過洛陽,還與王彌、汲桑、石勒、劉聰等輩激戰……


    從大是大非的角度來看,你愣是挑不出他一點錯處。


    這是天字第一號大忠臣啊,“全忠”實至名歸。


    至於奪人田宅、沉溺美色、跋扈囂張之類的事情,在大是大非麵前不值一提。


    “荀家諸人,現在與天子走得很近。中書監荀組荀泰章、尚書令荀藩荀泰堅、中護軍荀崧荀景猷、司徒主簿荀闓荀道明等等,多為藎臣。而荀氏又是潁川巨室,朝野矚目,他們是能帶動很多人的。”羊冏之又道:“聽聞早些年陳侯曾被劫奪過一批軍械,或該思慮一下,該如何麵對荀氏。”


    邵勳一聽,吃不準羊冏之到底是在做說客,勸他與荀氏和解,還是攛掇他痛下殺手,將荀氏連根拔起?


    應該不是後者,這太駭人聽聞了。當年張方滋擾弘農楊氏,百般盤剝,殺了楊氏不少人,玩弄了不少楊氏妻女,名聲完全搞壞了。


    荀氏比楊氏影響力還要大,若連根拔起……


    不過,羊冏之也給自己提了一個醒:若想搞定潁川,荀氏是繞不過去的坎,該好好想想怎麽做了。


    而且,荀氏現在的實力在慢慢膨脹。他們不光有忠於天子的人,也有在司馬越幕府幹活的,甚至司馬睿那邊都有荀氏的人當幕僚,潛勢力非常巨大。


    但問題也隨之而來,荀氏為什麽始終沒派人來自己手下幹活?到底是看不起自己呢,還是仍然因為當年荀邃身死之事而記恨著?或許兼而有之?


    他不想再和羊冏之打啞謎了,直截了當地問道:“不知羊公如何看待天下大勢?”


    這一次羊冏之沉默了許久,歎了口氣後,道:“晉室將卑,非人力所能挽回。或許,又一次漢末故事將重演,最終會三國鼎立吧。”


    漢末故事?三國?邵勳暗哂,你可真看得起成漢李家。


    不過他也可以理解,羊冏之畢竟是老派人物,喜歡尋章摘句,更喜歡從故紙堆裏翻找發生過的事情,從而映照現實。


    而且,對邵勳來說,羊冏之的這個認知並不是沒有好處。至少人家承認北方大亂,不會一根筋地忠於晉室,這就有了機會。


    “羊公可否試論天下英雄?”邵勳突然來了惡趣味,說道。


    羊冏之捋胡須的手頓住了。


    “二叔!”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了歡快的聲音,片刻之後,羊獻容走了進來,驚喜地叫道。


    羊冏之的手一抖,拈斷了兩根胡須,但他渾然不覺,立刻起身,看著侄女,眼眶已是微紅。


    “洛陽危急之時,我避禍鄉裏。這聲‘二叔’,受之有愧啊。”羊冏之歎道:“幸侄女逢凶化吉,安然無恙。不然的話,百年之後,二叔都不知該以何麵目見兄長。”


    羊獻容聞言,眼淚差點流了出來,道:“二叔何出此言?能見到二叔,便歡喜無限。”


    說完,看了眼邵勳,大大方方地坐在他身旁。


    大半年沒見到這害人精了,本來滿腹怨氣的,但方才泡溫湯之時,得襄城公主勸解,感覺好多了。這會看到二叔,想起以前的種種,心中一軟,再也生不起氣來了。


    嗯?不能對他心軟!這狗東西什麽時候招惹了司馬脩褘?為什麽那個已經三十八歲的老女人要為他說話?


    羊冏之看到侄女坐在邵勳身旁,隻歎息一聲,懶得多說了。


    侄女這個身份太尷尬了,除非改朝換代,不然不可能的。但事已至此,他還能說什麽?


    麵前這對男女,哪個能聽他的?


    接下來,幾人便不再談論公事,轉而聊起了閑話。


    羊曼了提到了胡毋輔之杖上掛錢,讓店家自取買酒的事情。


    羊冏之則說起了剛剛在洛陽城中聽到的劉輿發疽的消息。


    羊獻容若無其事地說範陽王妃的嗣子來爭家產了。


    邵勳聽得汗顏。


    羊獻容似未發現他的尷尬,繪聲繪色地說南陽王妃劉氏、十二歲的嗣子司馬黎以及南陽王幕府僚佐、仆婢、護兵二百餘人,此刻就住在廣成澤北緣的流華院雲雲。


    邵勳無奈地咳嗽了一下。


    這事其實他是知道的。


    盧薰已經和劉氏、司馬黎母子見過一麵,回來就說劉氏那個女人性子外柔內剛,此番估計不肯罷休,一定要給兒子爭下範陽王的爵位以及家產——範陽國在王浚地盤,看似遙不可及,但事實上可以轉封,還是很有價值的。


    羊冏之、羊曼二人聽了隻當未聽見,顧左右而言他後,便起身告辭了。


    邵勳、羊獻容起身相送。


    “邵卿為何站在門口,一言不發?”回到殿中後,羊獻容跪坐在一張小案幾後,問道。


    “臣過些時日便要去陳郡,諸事繁雜,不克分身。眼下還有要事要辦,這便告辭了。”邵勳回道。


    “去陳郡?”羊獻容有些驚訝:“去多久?”


    “可能不回來了吧。”邵勳說道:“豫州多事,賊勢猖獗。匈奴屯兵河上,不懷好意,臣乃武人,自然要征討賊人了。”


    “征討完了呢?”


    “自然回陳郡,那裏有臣的封國。”


    “廣成澤這邊,我——你花了那麽多心血,就不回來看看了?”羊獻容問到最後幾個字時,聲調都有些不對了,好像情緒有些控製不住。


    “臣已安排好了。”邵勳歎了口氣,道:“征戰四方,馬革裹屍。或許,這便是武人的宿命。”


    “安排好了……你安排了什麽?”羊獻容的聲音有些不對勁。


    “皇後若覺得哪裏不妥當,臣立刻安排。”邵勳正色道:“皇後於臣有大恩,但有所命,無不從之。”


    “你還知道我對伱有恩?”羊獻容抬起頭,用複雜的眼神看了眼邵勳,道:“你還知道要聽命?”


    “是。”


    “那你站那麽遠做什麽?”


    “皇後之意……”


    “坐過來。”羊獻容下令道。


    “臣——遵旨。”邵勳走了過去,小心翼翼地坐在羊獻容對麵,低眉垂目,恭敬無比。


    羊獻容氣不打一處來,咬牙道:“坐我旁邊。”


    “遵命。”邵勳像個沒得感情的機器人一樣,跪坐在羊獻容旁邊。


    “坐近點。”


    “是。”


    羊獻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道:“抱我。”


    說完,仿佛回到了那年正旦燃放爆竹的時候,她的臉、耳根都變成了血紅色。


    邵勳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囁嚅道:“臣……臣……”


    “抱我。”羊獻容重複了一遍,聲音有些顫抖。


    “臣要冒犯皇後了。”邵勳先告了聲罪,然後伸出手,將羊獻容緊繃著的身體抱入懷中,置於腿上。


    四目相對。


    羊獻容本還想“下旨”,但在觸碰到邵勳的目光時,不知道為什麽,勇氣在一瞬間消散於無形。


    她害羞地閉上了眼睛。


    邵勳低下頭,輕咬其下唇。


    羊獻容渾身顫抖了一下,將頭埋入邵勳懷中,悶聲道:“我知道,你一直覬覦我。你終於得手了……”


    “是啊,我終於得手了……”邵勳輕輕撫摸著羊獻容的脊背,感慨道:“當年辟雍之時,皇後乘輿巡視,臣頓首拜伏於地,偷偷瞧了一眼,驚為天人。”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皇後如此姿容風采,臣又怎麽可能不覬覦?但那會臣隻是一個小小的督伯,皇後乃天上人,自覺相去甚遠,便將此念深埋於心底。”


    “行軍征戰甚是辛苦。臥冰吃雪,橫身鋒刃之端時,便思之一二,頓時氣力複生,如有神助,勇不可當。”


    “開陽門外斬孟超,嚇退千餘賊兵。當時便想,或許斬得十個、一百個孟超時,便能遠遠看上皇後一眼。”


    羊獻容將頭轉了出來,看向邵勳,眼中水意盈盈。


    邵勳又低下頭,親了她一口,手輕輕撫摸著,從背後轉至前胸,繼續說道:“殿中擒司馬乂之時,皇後摔倒於地,臣想將皇後扶起,又自慚形穢,不敢褻瀆皇後。”


    “後為殿中將軍,見得皇後深陷險境,百般焦急,卻不得其法,恨不能將皇後帶出宮,遠走高飛。”


    “當時給你機會帶,你也不敢。”羊獻容輕啐一聲,滿臉紅暈地說道,同時抓住了邵勳的手,阻止他亂動。


    “世道紛亂,臣若帶皇後走,隻會讓皇後跟著受苦,這是何等的自私。”邵勳搖了搖頭,輕聲道:“後得知皇後來梁縣,欣喜若狂,頂盔摜甲值守一夜,也不覺得累,隻知道臣可以保護皇後了,再沒人可傷害皇後。”


    羊獻容聽得癡了,一時間沒了力氣,讓邵勳的手滑了進去。


    嫩如凝脂的盈盈一握,讓兩個人都是一顫。


    “你真是想死了,死罪……”羊獻容雙眼迷離,顫聲道:“冒犯得這麽多。”


    “臣這八年,拚殺得滿身金創,命都可以不要,天下也可以不要,便是為了得到冒犯皇後的機會。”邵勳湊到她耳邊,低語道:“一輩子很長,臣要一直冒犯下去,直到兒孫繞膝,直到白首相對。”


    “抱我去裏間。”羊獻容已經軟成了爛泥,卻又綻放出驚人的美麗。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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