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一晨,荀畯、庾瑉、王玄等人回到了洛陽。


    過建春門時,他們看到了一大隊正在南下的士卒,帶隊的是陳侯府牧長吳前。


    老吳帶著長子吳勇上前見禮。


    庾瑉回禮,並與他說了幾句閑話,然後便離開了。


    吳前不以為意。


    這些士族如何肯正眼看待他們這些沒出身的人?君侯走的路子是對的,生生建立一個武人集團,盤踞在洛南、襄城等地,這才能得到士族青睞,甚至嫁女聯姻。


    他看了看兒子,可惜已經娶妻了。不過沒關係,他還有孫子,將來一定要與銀槍軍、牙門軍的將校軍官聯姻,咱們自己抱團互助,不用看你們士人臉色。


    這邊吳前等人帶著新募的士卒南下,那邊數人也各自分別。


    臨離開之前,王玄扭頭多看了眼那幫新卒,卻不想對麵也有人在看他。


    那是南陽王在京中的府邸,位於吳蜀二主舊宅附近。


    梁臣、韋輔二人站在門外,靜靜看著遠遠離去的銀槍軍新兵。


    片刻之後,一輛馬車自宅內駛出,往建春門而去。


    王玄坐車跟在後麵,最後發現他們的目的地竟然一樣,都是東海王府。


    王妃劉氏、範陽王嗣子司馬黎先後下車,在數名仆婢的簇擁下,入了王府。


    王玄與門令史打了聲招呼後,也入了王府。


    好巧,甫一入內,正好看到父親王衍出來。


    “眉子回來了。”王衍心事重重,隨口問了一句。


    “和庾侍中、濟北侯一起回來的。阿爺似有心事?”王玄從劉氏、司馬黎身上收回目光,問道。


    “到那邊去說吧。”王衍歎了口氣,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涼亭,道。


    父子二人遂走了過去。


    “處仲亡奔建鄴,不會回來了。”王衍苦著一張臉,說道。


    “什麽?”王玄有些驚訝。


    “司徒征調建威將軍錢璯(kuài)與處仲一起,率軍入援洛陽。璯走到廣陵時,畏懼匈奴兵勢,自忖北上必死,逡巡不進。琅琊王屢次催促,璯大怒,遂反,尊孫皓之子充為吳王。”王衍說道:“處仲——已經兵敗南奔建鄴了。”


    王玄下意識覺得有些不對,問道:“錢璯既然在廣陵造反,與處仲叔叔有何關係?他自間道回洛陽即可。”


    王衍聞言,臉色更苦了,道:“處仲遣人送信回來,說要去稟報琅琊王,不能回洛陽了。”


    王玄覺得更有問題了,但看見父親的臉色後,他懂了。


    信使能回洛陽,處仲叔叔不能回嗎?


    錢璯帶著軍隊造反,還與處仲叔叔打了一仗,那麽大的事情,早就不知道多少人稟報壽春周馥、建鄴司馬睿了,用得著你親自跑過去匯報?


    再者,處仲叔叔已經是禁軍右衛將軍,他不回來,這個職位怎麽辦?


    這都什麽事啊!


    從來沒有這一刻,王玄如此埋怨這個族叔。


    若朝政不可為,跑了也就跑了。但正值緊要關頭,你跑什麽跑?


    琅琊王氏即便不是最早一批南渡的士人,那也是去得比較早的,如今已有數百口人生活在建鄴左近,茂弘叔叔更是琅琊王謀主,用得著你再湊過去?


    如今洛陽更缺人啊!


    “事已至此,嗟歎無益。”王衍深吸一口氣,調整好了心情,勉強笑了笑。


    王玄看著父親的臉色,心中漸漸升騰起了一股怒氣。


    父親厚著臉皮四處鑽營,耐著性子與人勾心鬥角,還不是為了家族?


    王處仲你捫心自問一下,你那點爛事哪次不是父親幫伱擺平的?你闖下的禍,哪次不是父親幫你善後的?


    上任青州刺史,因為路遇盜匪,就丟下妻子、下屬,單騎奔回洛陽,一時傳為笑柄。若別人闖下這種禍,即便不死,也別想再起來了,結果父親賣著老臉,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先後幫你謀取秘書監、中書監,再至揚州刺史,讓你重新站了起來。


    對親生兒子也沒這麽好啊!


    現在需要你幫忙了,你是怎麽回報父親的?忘恩負義之輩!


    “阿爺,右衛將軍怎麽辦?要不從琅琊或建鄴召人?”平複心情後,王玄建議道。


    “晚了……”王衍仰首望天。


    大概,這就是懷疑人生吧。


    為家族謀利,謀到最後,族中盡是些不成器之輩,讓他三番五次失望。


    還不如外人邵勳呢!


    需要他的時候,他總是會出現,雖然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但王衍不怕付出代價,他早就習慣了與人做交易,他最怕的是不可理喻、無法交流、不能做交易的人。


    最可靠的竟然是外人!


    “右衛將軍已經有人了?”王玄大驚失色。


    “嗯。”王衍點了點頭,道:“乞活軍已經抵達洛陽北郊,以李惲為首,眾至一萬五六千人。司徒委任李惲為右衛將軍,重整禁軍。”


    李惲是前並州刺史司馬騰舊部,曆任縣令、太守、將軍,最後混到乞活帥,也是黑色幽默。


    乞活軍大概也是有史以來初始“組織度”最高的流民軍,州、郡、縣三級領導班子的官員親自“下海”,帶著他們去河北討飯,標準的體製內流民軍——非常魔幻的一件事情,屬於大晉朝的特色。


    “能不能想想辦法?”王玄急道。


    王衍搖了搖頭,道:“今日商議了一件大事,司徒要出鎮外藩了。”


    隨後,王衍仔細解釋了一下。


    從去年十一月初匈奴大軍退兵,洛陽轉危為安以來,朝堂又進入了新一輪洗牌。


    三個月內,天子慢慢得到了一批人的支持:以荀藩、荀組二人為首,劉暾也略微傾向於天子。


    司馬越身體不好,人心離散,愈發感覺不妙,下意識想要做點什麽。


    再加上東陽門太倉內存糧日漸稀少,乞活軍一兩萬人抵達後,錢糧開支日漸浩大,支撐不了多久了。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司馬越決定出鎮兗州——恰巧在一年前,他還是兗州牧。


    兗州毗鄰豫州、徐州、青州,下轄濮陽、東平、濟北、陳留、任城、高平六國,泰山、濟陰二郡,總計八郡國,人口眾多、物產豐饒。


    徐州目前掌權的是王隆、裴盾。


    前者出身東海王氏,乃司徒親信,職務是“監徐州軍事”(都督)。


    後者是王妃裴氏的兄長,徐州刺史。


    出鎮兗州之後,可以更方便地控製徐州——至少在司馬越死之前,作為他的大本營,幕府眾多士人的老家,徐州翻不了天。


    王衍一度懷疑,司馬越是不是發了瘋,想要臨死前幹掉苟晞,出一口惡氣?


    這不是沒有可能啊。


    人臨死之前的精神狀態,你是難以猜度的。


    另者,如果消滅苟氏兄弟(苟晞為青州都督,苟純為刺史),拿下青州,將兗、徐、青聯成一體,那將是一個非常龐大的藩鎮。


    司徒會不會想著以此三州為基,交給兒子掌控呢?


    沒人知道他怎麽想的。


    反正他在洛陽是沒前途的,勢力被一天天消磨,還不如出鎮外藩,反倒能苟延殘喘一陣子。


    司徒也不容易啊,為了世子,真的拚了老命了。


    “司徒要帶走大軍,這怎麽行?”王玄有些著急:“若匈奴攻來,沒有兵如何守禦?”


    “司徒要帶走的是左軍、右軍一萬五千眾,外加乞活軍一萬五千。如果單是這三萬人,沒人能阻止,這本來就是司徒帶來洛陽的軍隊。”王衍說道:“右衛一萬兵,可能有點說頭。能阻止司徒的隻有陳侯,就是不知道他願不願意為了這些人與司徒撕破臉了。畢竟,他也挺願意看到司徒出鎮外藩的。”


    王玄歎了口氣,心中不知道什麽滋味。


    怪誰呢?好像誰也怪不了。


    給過你機會,自己沒把握住怪得了誰?


    “說說潁川之行吧。”王衍擰了擰眉頭,有些心力交瘁。


    “庾瑉狐假虎威,壓服了荀氏,潁川應該會順從陳侯了。”王玄說道:“陳侯開出了條件,陳匡任太守,諸家族為陳侯提供錢糧、人丁,助其征戰。作為回報,潁川一切照舊,條件很優厚了。荀家的那位潁陽亭侯大概要‘病死’了,家業也保不住,因為陳侯想在潁陰置輔兵屯田,荀家肯定要吐出部分田地、人丁,荀顯一家的田地可能還不夠。”


    王衍點了點頭。


    荀氏屈服是必然的,他們能有什麽辦法?讓天子下詔說這事算了?人家理你嗎?這可是一個素有跋扈之名的軍頭啊。


    死一個荀顯,再吐出部分田地,事情到此為止,對荀家已是最好的結果。


    而陳侯也第一次把手伸進了潁川這個銅牆鐵壁之中,還是以這麽一種溫和、體麵的方式,小試牛刀,讓人側目。


    另外,王衍不覺得這就是荀家的最終結局。


    潁陽亭駐軍之後,將來會發生什麽事,誰都不敢保證。


    世道變得越來越快了啊!


    父子二人聊完後,王衍要繼續軍議,王玄也準備旁聽一下,畢竟他是參軍,雖然尚未銷假。


    而就在此時,東海王妃裴氏摟著南陽王妃劉氏走了出來。


    劉氏一臉死灰,雙眼紅腫。


    裴氏臉緊繃著,似乎也很不高興。


    司馬黎則一臉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王家父子沒有多看,徑自往書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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