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退兵了,但並未徹底離開,而是繼續盤踞在濮陽國,又與司馬越大戰三場,皆勝,但殺傷不多。


    後猛攻濮陽旬日,不克。


    這一仗打得十分慘烈,石勒前後損失七千餘人。但他似乎毫不在乎,相反從攻城潰散下來的營伍中抽調了三千壯士補入主力部隊。


    待夔安、支雄、桃豹三人帶著殘兵敗將回來後,石勒看著他們帳下幾乎換了一半人的部隊,萌生了退兵之意。


    但劉聰剛剛指揮趙固、石超二人攻破懷縣,殺人盈野,正在興頭之上,他不走,石勒、王彌之輩怎麽走?


    不過,平陽那邊傳來的消息很快解了石勒之圍:天子病重,恐要大行。


    劉聰聽聞此事,將大軍委於曲陽王劉賢,一溜煙回去“盡孝”了。


    石勒怕劉聰,但不怕劉賢,二人的地位差別太大了。


    於是自濮陽渡河,入頓丘,擄掠一番後,前往鄴城就食。


    王彌自白馬渡河,入汲郡,但留守部隊撤得匆忙,被右軍將軍王秉率宋抽、丘光二部擊破,斬首兩千餘級。


    劉賢也沒有動作。


    國將有喪,任何有點腦子的都知道該鎮之以靜。


    不過,南攻洛陽之事或許並沒有完,一切都得看平陽新天子是個什麽想法。


    邵勳屯兵滎陽郊野。


    他現在也沒打仗的心思,一天中大部分時候在處理洛南、襄城、潁川、陳郡等地發來的需要他做決定的文書。


    為了分擔壓力,他把典書丞毛邦、國丞裴廙、文學羊冏之、左常侍胡毋輔之調了過來,協助他處理公務。


    這也是一種考察。


    如果不能讓他滿意,下次就換一批人,直到挑到合心意的為止。


    “裴純還在病中嗎?”邵勳批閱完一份公文,遞到了一邊。


    毛邦審閱一遍後,開始用印。


    邵勳瞟了他一眼,拿手遮住了公文上的一行字,問道:“潁陰屯田軍有地幾何,又有多少戶口?”


    “有上田71頃、中田99頃、下田34頃,計有屯兵1308戶、1823口。”毛邦回道。


    “不錯,沒糊弄事。”邵勳將手收回,道:“發出去吧。”


    “諾。”毛邦應道。


    羊冏之饒有興致地看完師徒二人之間的“小遊戲”,方道:“聽聞君侯截了漕糧,病又好了。”


    邵勳說道:“該讓裴公來教訓下。”


    滎陽太守裴純是裴康之子,裴妃的兄長,和他那個堂兄弟、前豫州刺史裴憲一樣無能。


    匈奴大軍壓境,他倒是沒有跑,但沒有任何思路,沒有一點辦法,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


    邵勳覺得,若非他親自帶兵來了滎陽,裴純多半要被石勒擒殺——也不知道他曆史上是什麽下場。


    好在他還算識相。


    自己一來,他就“病”了,什麽都不管,躺平任你施為。


    邵勳就覺得很無奈,我想看看你這個人能不能用啊,怎麽搞得我是想來搶地盤的一樣?滎陽這種前線軍爭之地,我搶了作甚?


    如今看來,裴康的幾個兒子都不太行。


    而且,這也是個老壁燈……


    裴家備戰八王之亂很早,在賈南風時期就下場了,連續遭受兩次重擊。家族在朝中的代言人被一掃而空,不得不回家舔舐傷口。


    七八年前,當邵勳剛認識裴妃的時候,裴家對參與政治避如蛇蠍,連女婿司馬越都不肯投資。但隨著局勢變化,這兩年他們又忍不住了。


    如果一開始隻有裴盾謀取徐州刺史之位,還可以看作是他的個人行為的話,後麵就有些不一樣了。


    裴家支脈出身的裴廙、裴整分別出任弘農太守、河內太守。


    到後麵,主脈也開始入場。


    徐州刺史裴盾、滎陽太守裴純,這倆都是裴康親兒子。


    親侄子裴憲(三弟裴楷之子)出任豫州刺史。


    親侄子裴苞(大哥裴黎之子)出任秦州刺史。


    去年,又派一子裴邵(一作裴郃)前往建鄴,在司馬睿身邊當幕僚。


    一大堆子侄中,既有給自家打工的,也有投靠司馬越、司馬睿的。


    如果再算上投資邵勳這邊的,裴家竟然腳踩三條船,牛逼。


    世家大族的基操,邵勳已經慢慢習慣了,但不代表他心裏就能接受這種事情。


    但現在還得用他們……


    “羊公,此番截漕糧之事,可有什麽消息傳回?”邵勳看向羊冏之,問道。


    羊冏之故作沉吟了一會。


    胡毋輔之方才出去了,還沒回來。


    在座的毛邦是陳侯的學生,應該很可靠。


    裴廙出身裴家遠支。陳侯當著他的麵問這麽重要的問題,一定是經過試探,比較信任了,就像他方才試探毛邦有沒有用心一樣。


    於是,他開口了:“朝中物議紛紛,天子不悅,過些時日可能會有天使過來,君侯當做好準備。”


    “最壞會怎樣?”邵勳問道。


    “罷職。”羊冏之說道。


    邵勳想了一下,罷職不是什麽大事。大不了,他把牙門軍集體轉為府兵,你能奈我何?


    真走到這一步的話,朝廷可就沒有任何理由來命令他打這打那了。


    當然,邵勳也不可能真正看著朝廷被匈奴滅亡。


    正統天子一旦沒了,建鄴的司馬睿會不會“監國”呢?


    這是最大的風險,因為這意味著整個南方態度開始變得不可捉摸,不再是現在這樣明確的“盟友”。


    至於說擁立一個新天子,那更不可能。


    世家大族可以擁立,你邵勳什麽狗屁出身,也想擁立天子?有病吧?


    所以,他和洛陽朝廷其實是唇亡齒寒的關係,但內部又有著博弈,非常複雜。


    “其實,君侯這次莽撞了。”羊冏之委婉地提醒道:“即便想控製人丁,也不必如此激烈。”


    邵勳有些愕然。羊冏之是這麽看他的?完全從利益的角度?


    “羊公,昔年我隨糜子恢入關中,征討河間王顒。見得鮮卑殺戮,激於義憤,將五千鮮卑騎兵盡殺於長安城中。”邵勳緩緩說道:“糜校尉很不解,極力勸阻,你猜我當時怎麽說的?”


    羊冏之搖了搖頭。


    “我說鮮卑殘暴,坑害百姓,若沒見到就算了,今親眼見到,若還聽之任之,則與蠅營狗苟之輩何異?”邵勳說道:“今見得百姓饑腸轆轆,易子而食,若還無動於衷,那也太冷血了,非大丈夫所為。”


    羊冏之看了邵勳一眼,似在思考他話中有幾分真意。


    屠戮五千鮮卑騎兵,固然惡了司馬越,但對邵勳並非毫無好處。


    當其時也,邵勳與司馬越之間的關係其實已經很僵。說不定,司馬越心中已經生出了幾分殺心,欲除邵勳而後快。


    殺了五千鮮卑人,讓司馬越與王浚的關係冷淡了下來,斷其一大臂助,同時也解掉了自己麵臨的一大威脅。


    羊冏之不信什麽情懷大義,他喜歡從利益角度來分析一切。


    在他看來,邵勳的手段激烈了些,也有些欠考慮,但不失為一記狠辣招數。


    這次截漕糧賑濟災民,其實也是邵勳擴大自己實力的一種手段罷了。


    說得那麽仁義無雙,隻讓羊冏之覺得他在演戲。


    不過,你愛演,老夫陪伱演好了。


    演戲亦是成大事者不可或缺的本領,邵勳在這方麵頗具火候,倒不枉羊家貼上來幫他。


    “倒是老夫想岔了,慚愧。”羊冏之拱了拱手,歎道。


    歎完,又話鋒一轉,道:“事已至此,爭論對錯確實已無意義。老夫早上想了想,陳郡控漕運之要衝,當曹魏之故地,於朝廷而言,實為雄鎮。君侯既凝圭玉之姿,當負棟梁之任。若收編數十萬罹災流民,令其屯墾,假以時日,一則饋軍無闕,二則贍國有經。”


    邵勳聽了微微頷首,又看向毛邦。


    毛邦立刻說道:“亦可毗讚君侯大業。”


    邵勳的鐵砂掌重重拍在毛邦肩膀上,道:“我隻願蕩寇銷災,宣暢皇風罷了。”


    說完,他看向羊冏之,誠懇地說道:“今陳郡已得漕糧十餘萬斛,省著點用,可支持一萬多戶百姓活到秋天豆收之時。但管理這麽多百姓,還得羊公幫一幫忙。”


    李重定出的標準,邵勳沒做改動,同意了。


    平均一家人一天給糧七升,一個月就要二斛多。如果本月就下種雜糧,大概要九月收獲,留點餘量的話,大概要養他們四個月,那就要消耗八九斛。


    事實上,災民之中,大口、中口居多,小口偏少,糧食支出肯定不止這麽點,隻會更多。


    開種雜糧之時,為了讓他們有力氣,要提前十天半個月多發口糧養一養。


    再算上種子的支出,十八萬斛糧食確實隻能支持一萬多戶百姓的生存。


    “聽聞君侯教授學生不下千人,為何不遣他們去管著。”羊冏之問道。


    “學成之人卻沒這麽多。”邵勳說道:“且多在軍中,僅有之數十文吏亦分至各縣,即便調發一部分,還是不夠。”


    羊冏之信了。


    事實上幾年時間也就隻能做到粗通文墨罷了,要說管民理政,還需要曆練。


    在這會,陳侯確實隻能求助於士族,讓他們提供人才,幫他打理民事。


    巨大的人才缺口,短時間內他是填補不了的。且地盤越大,缺口越大。


    “不知君侯欲安置多少流民?”羊冏之問道。


    “五萬戶總要的,至不濟也得有四萬戶。”邵勳說道:“這會聚集過來的已不下一萬戶,後麵會越來越多。”


    饒是早有準備,羊冏之還是嚇了一跳。


    好大的胃口!


    好大的野心!


    好大的氣魄!


    “陳郡沒那麽多無主之地吧?”他坐直了身子,問道。


    “或許有吧……”邵勳說道:“就算陳郡沒有,算上梁國總有吧?若還不夠,聽聞流民帥李洪率五千餘家南竄,劫掠新蔡,殺郎陵縣公何襲,南邊應還有大片無主之地。”


    兩晉之交,舊汝南國境內多大澤野地,荒地要多少有多少。甚至都不用你髒了手從士族手裏搶,直接開荒就是了。


    當然,開荒成本高,直接搶郎陵縣公何家的熟地不香嗎?


    “有那麽多糧食嗎?”羊冏之疑惑道。


    “總會有的。”邵勳毫不猶豫地回道。


    羊冏之懂了。


    他下意識有些憂心,又有那麽一絲興奮。


    他的腦海中已經開始了飛快的盤算,計較利益得失。


    羊家暫時沒有南渡的想法,但泰山郡屢遭曹嶷的劫掠,損失不小。


    羊冏之甚至懷疑,羊家會不會被逼得站不住腳,最後被迫南渡?但如果能在北方有發展,不比去吳地強?家業是那麽容易舍下的嗎?


    “羊公,長和公出任魯國相之事已經定了,不日即可上任。”邵勳又提醒道。


    羊冏之一聽,道:“賑濟災民,義不容辭。君侯且放寬心,羊氏定派出族中俊異前來幫襯。”


    魯國相是羊家在運作的,但豫州刺史盧誌沒有阻礙。在這件事上,陳侯算對得起羊家了,讓羊家獲得了實權地方太守職位。即便是投桃報李,也得幫他這一下。


    “有羊公此話,大事濟矣。”邵勳笑道。


    “長和公”就是羊忱,字長和。


    羊忱的祖父羊秘與羊冏之的祖父羊耽是親兄弟,關係非常近。


    元康八年(298),分別擔任徐州都督、刺史的石崇、高誕因爭酒相侮,俱免官,羊忱遂上任,當了兩年徐州刺史,後轉任太傅長史。


    司馬倫秉政,自為相國,征羊忱為參軍。


    羊忱不就,騎上一匹沒有鞍的馬匹就慌忙跑路。傳令的使者追趕,羊忱武藝高強,在光馬背上左右開弓,使者不得近身,於是順利跑路回了老家,也是個奇人。


    “君侯做得好大事。”羊冏之感慨道:“於天下風雲變色之時,遽然而起,壯哉。”


    “羊公既讚我所做之事,不如一同南下看看?正好避一避天使。”邵勳笑問道。


    “君侯要南下陳郡?”


    “然也。”


    “那是要去看看。”羊冏之笑道。


    “準備馬匹。”邵勳也不囉嗦,直接朝唐劍吩咐道。


    說完,他又拉住了唐劍,低聲道:“告訴裴府君,滎陽有兩千郡兵,敖倉還有運兵,若他敢擅自棄地而逃,我拚著得罪裴氏,也不會放過他。”


    “諾。”唐劍應下了。


    邵勳點了點頭。


    裴家這幾位,沒一個省心的,全是跑路能手。若不發狠話,他真擔心匈奴派百十個騎兵過河偵察,就能把裴純嚇走。


    都是一幫豬隊友,以後讓他從事文學工作就頂天了,絕對不能委以重任。


    六月初六,邵勳留牙門軍兩千、輔兵兩千守官渡,自領銀槍軍主力南下,前往陳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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