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七,又是一個風雪彌漫的壞天氣。


    出虎牢關後,經成皋、鞏縣、偃師而至洛陽,全程一百多裏,數日即到。


    而此時的洛陽,才剛剛從戰亂的驚魂中恢複過來。


    今年匈奴算是給麵子的,十月、十一月才來,讓一部分下種早的雜糧收獲了。


    但又沒給全麵子,很多十月中下旬才收的雜糧,甚至冬天挖的蕪菁,都讓匈奴人收走了,成為了他們的軍糧、馬料。


    很自然地,今年洛陽及其周邊都沒下種冬小麥,時間上來不及。


    至於明年春播時有多少人種粟,那就很難說了——


    洛陽城南,大批士民連年都不想在洛陽過了,洶湧南下,出伊闕、轘轅關,前往南方。


    豫州、荊州都不是他們的目的地,江州、揚州才是。


    這些人並不是孤身上路的,而是前呼後擁,大車小車,仆婢成群。


    他們走了,就不會再回洛陽了。


    興許還會把尚在北方老家的族人叫上,帶著部曲、糧食以及一切能帶走的金銀細軟、書籍牲畜,前往吳地開始新的生活。


    所謂衣冠南渡,並不是洛陽淪陷後才開始。事實上每一次洛陽被圍、每一次周邊戰亂、每一次天災人禍,都促使一批人渡江南下。


    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


    大軍抵達洛陽後,輔兵大部解散,隻留了三千人左右。


    義從軍、府兵也走了。


    冬季是農閑時節,但老百姓並不一定閑得下來。家裏一堆事情要忙,不如放他們回去,明年征召起來也不至於有太多的抵觸情緒。


    邵勳入住了金穀園。


    經過多輪洗劫,這個曾經的豪華莊園已經不剩什麽東西了。


    海棠樹林之中,甚至滿布馬糞、羊屎。


    房屋內空空蕩蕩的,連張床榻都沒有。偶有一些殘留的家具,往往也缺胳膊少腿,疑似被人劈了當柴火燒。


    唔,牆上似乎還有點“塗鴉”。


    邵勳看了看,大多數都是罵他的。


    哪個龜孫子這麽沒素質啊?會寫字,說明你有點文化,為何滿是汙言穢語罵我?


    按說,打仗這麽多年了,也沒殺過幾個匈奴人啊?


    野馬岡之戰、大陽之戰、洧水之戰這種堪稱殲滅性的戰役,殺的多是漢奸部隊好不好?


    也就七裏隘伏擊殺過一兩千匈奴,哪來那麽大仇恨?艸!下次去平陽睡你家公主、皇後。


    “君侯不進洛陽?”其他人還沒說話,王秉有些著急了。


    “不急,先打探下消息。”邵勳說道:“再者,我若進洛陽,必然帶著大軍,屆時滿城騷動,頗為不美。天子若不明就裏,以為我犯上作亂,倉皇出逃,豈非弄巧成拙?”


    王秉瞠目結舌。


    陳侯現在連裝都不裝一下了嗎?當著他的麵編排天子,真的合適嗎?


    不過,好像有種異樣的快感。


    王秉覺得自己很不對勁,但又覺得編排天子真的很爽。


    “先說說你的事。”邵勳在唐劍的幫助下解了鎧甲,又給步弓下了弦,刀出鞘入鞘一番後,掛到了牆上,隨口問道。


    “何事?”王秉下意識問道。


    “之前一直沒問你,怕你多心。”邵勳說道:“眼下洛陽已至,不得不問了。你說伱是自告奮勇來搬請王妃、世子,我覺得沒那麽簡單,說說吧,有何真意?”


    王秉沉默了一會,在邵勳等得有些不耐煩的時候,方道:“幕府魚龍混雜,並非一路人。司徒在時,尚能勉強壓住。司徒不在,分崩離析是早晚的事。若能請回世子,或能勉強穩住局麵。”


    “荒唐!”邵勳毫不客氣地說道:“世子才十五歲,有幾分本領?他若去範縣,底下還不是一堆人爭來爭去?到最後還是會鬧翻,興許更慘烈。”


    王秉沒有反駁。


    他知道邵勳說的大概率是事實。現在分家,也許還能和和氣氣,等到真爭奪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或許就沒那麽客氣了,不見血是不可能的。


    但王秉總想試一試,最後努力一把。


    邵勳喊來唐劍,低聲耳語一番。


    唐劍點了點頭,立刻安排人去洛陽。


    “君侯但說同不同意世子東行。”王秉咬了咬牙,說道。


    邵勳一聽,冷笑兩聲,道:“王秉你有什麽資格這麽和我說話?”


    垣喜在外頭看了一眼,手已撫在刀柄上。


    王秉搖了搖頭,仰天長歎。


    “別裝成一副忠心為主的模樣。”邵勳繼續說道:“你或許念著司徒的好,不會害世子,但你的私心依然很重。我就問你一句,司徒薨後,兗州士族可願聽話?還會進奉錢糧、部曲嗎?”


    兗州又是一個士族紮堆的地方,密度堪與豫州相比——老實說,整個黃河以南、淮河以北的士族都挺多的。


    兗州士族支持不支持十五歲的世子,這可就難說了,大概率不會。


    王秉聽邵勳這麽一說,強辯道:“若兗州待不下去,自可回徐州。司徒在世的時候,已經為世子向東海王氏下聘,有王家支持,世子完全能在徐州站穩腳跟。”


    邵勳這才了然。


    王秉就出身東海王氏,雖然是遠支,但隨著司馬越成為八王之亂的勝利者,王秉的地位水漲船高,話語權大增。而且,王氏對司馬越的投資也越來越大。


    前有豫州都督王士文,現有徐州都督王隆。若世子能回到徐州,且王家全力支持的話,你別說,還真有可能穩住陣腳,雖然幕府大權多半會被王氏攫取——東海王氏門第可是很高的,曾與天家聯姻,雖然這些年有點沒落的趨勢。


    王秉的思路其實很清晰,什麽接世子回兗州,那都是障眼法。他的真正目的是把世子弄到徐州,讓東海王氏撈取好處,實控徐州。


    至不濟也能控製東海國。


    之前司馬越回京的時候,因為“功勳卓著”,於是增封蘭陵、下邳、臨淮三郡為封地。


    本來沒有臨淮,而是增封濟陽郡。此郡為司馬冏秉政時,特地從陳留國分出了三個縣,封給其子濟陽王司馬英的。


    齊王冏敗後,曝屍三日無人收,濟陽王亦死,國除,三縣並入陳留。由於此郡與蘭陵、下邳、東海相距極遠,封給司馬越沒有先例,明顯不合情理,故最終以臨淮郡易之。


    也就是說,此時的東海國有四郡。明麵上隻能享有一萬戶的食邑,實際上一切軍政大事,盡歸東海王府的僚佐們管理。


    司馬越死後,他名下的三套幕府班子(兗州牧、司徒、東海王)中,東海王府的重要性與日俱增,也是王秉乃至東海王氏的目標。


    原來是想當土皇帝!


    邵勳想了想,隻感慨亂世一到,真是什麽牛鬼蛇神都爬出來了。


    “我能有什麽好處?”他不再繞圈子,直截了當地問道。


    王秉欲言又止。


    “先別急著回答,想好再說。”邵勳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說完,便離開了。


    在綺春閣處理了一會公務後,唐劍臉色不自然地走了進來,低聲稟報一番。


    邵勳瞪了他一眼,揮手讓他退去,然後搓了搓手,神色間有些緊張,又有些憐愛。


    腳步聲在門外響起,不一會兒,一前一後三個人走了進來。


    “花……參見王妃。”邵勳躬身一禮。


    裴妃眼神複雜地看向他,輕輕回了一禮。


    “這……參……見過南陽王妃。”邵勳又對裴妃身後的劉氏行了一禮。


    劉氏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定定看了邵勳許久。


    她身後還跟著位貼身婢女,懷裏抱著個孩子,裹得嚴嚴實實,此刻正睡得香甜。


    邵勳情不自禁地上前幾步,看著孩子,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


    他不笑還好,一笑就讓旁邊的兩位女人很不爽了。尤其是劉氏,胸脯起伏得厲害,眼眶中又蓄滿了淚水,手也舉了起來,似乎想打又不敢打。


    邵勳尷尬一笑,道:“我做錯了事,王妃想罵就罵,想打就打,我絕不皺一下眉頭。”


    說完,還賤賤地把臉湊了過去。


    “啪!”清脆的聲音響起。


    邵勳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看向劉氏,你真打啊?


    劉氏打完之後也有些後悔。


    她不是不想打邵勳,而是有點害怕。


    在長安時就聽夫君說過了,這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屠夫,和張方是一類人。


    如今這個世道,隻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一些躥升起來的武人有多可怕。


    張方喜歡吃人肉。


    苟晞驕奢淫逸,選侍女數千,不問政事。


    眼前這位喜歡……喜歡收集王妃。


    都不太正常!


    要是他一怒動手,將她扣在洛陽,那真是哭都沒地方哭。


    不過,打都打了,後悔已是無用。


    劉氏流著眼淚,梗著脖子,用視死如歸的眼神看著邵勳。


    邵勳伸出手,在劉氏沒反應過來之前,輕輕擦掉了她的眼淚,道:“事已至此——先吃飯吧。”


    說完,喊了一聲唐劍。


    呃,居然沒回應。


    以前隻要吼一嗓子,五秒鍾內唐劍必然出現,今天奇了怪了,躲哪去了?


    加大嗓門又吼了兩聲後,唐劍終於出現了。


    邵勳瞪了他一眼,道:“把午膳送來。”


    “諾。”唐劍飛快離去。


    邵勳又瞄了眼劉氏。


    劉氏用冰冷的眼神看著他。


    邵勳訕訕一笑,又看向裴妃。


    裴妃理都不理他,自顧自坐到裏間。


    邵勳嬉笑著跟了過去,坐在對麵。


    劉氏看了二人一眼,腳步有些遲疑。


    她身後的婢女更是將頭垂得低低的,恨不得變成聾子、瞎子。


    “範縣那邊有人來了?”片刻之後,裴妃問道。


    “是。”邵勳說道:“據王秉所言,幕府走了不少人,還有人想立刻就把司徒靈柩送回東海。”


    聽到“靈柩”二字,裴妃怔忡了許久,神色間也有些哀傷。


    劉氏看到裴妃臉上的表情,疑心稍去。


    “哇……”稚嫩的哭音突然響起。


    邵勳下意識起身,奔向婢女,搶先把孩子抱在懷中。


    劉氏也到了婢女身前,卻晚了那麽一步,默默把手收回。


    邵勳輕輕搖晃著繈褓,笑道:“真虎女也,哭聲這麽響亮。”


    劉氏一聽,臉色稍稍緩和了些。


    裴妃坐在那裏,臉色卻更差了。


    邵勳抱了好一會,才將繈褓交還到婢女手中,然後坐回裴妃對麵。


    這次沉默的時間有點長,一直到唐劍提著兩個大食盒過來時,裴妃都沒說話。


    劉氏遠遠地跪坐在另外一邊,亦低頭不說話。


    “王秉來此作甚?”正在邵勳期期艾艾地招呼二人吃飯時,裴妃突然問道。


    “他想將你和世子接回徐州。”邵勳回道。


    劉氏抬起頭,很快又低了下去。


    “你怎麽想?”裴妃的聲音有些縹緲不定。


    “王妃和世子若回徐州,或許能穩住東海國大局。”邵勳說道。


    裴妃輕嗯了一聲。


    “但我不願意。”邵勳緊接著又說道。


    “為何?”裴妃輕聲問道:“世子對你觀感不錯,他若在徐州,或能與你守望相助,共扶社稷。”


    “徐州遠遠沒有世子的安全重要。”邵勳斬釘截鐵地說道:“我要的不是徐州。徐州在我心裏,遠遠不值——我對司徒的許諾。”


    陽光透過窗欞,灑在裴妃身上。


    邵勳可以清晰地看到,裴妃潔白修長的脖頸上,又起了層淡淡的雞皮疙瘩。


    一切,恍如那日重現。


    “你太任性了。”裴妃輕聲說道。


    “我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就是為了有任性的資格麽?”邵勳說道:“小人物沒得選擇,無法任性。我現在可以稍稍任性那麽一兩回了,我隻知道什麽對我最重要。徐州十郡國,不值一提。”


    “那……你打算怎麽辦?”裴妃終於抬起了頭,看向邵勳。


    “世子還小,學業未成,先留在我身邊學習幾年兵法韜略,待大一些後再之國。”邵勳說道。


    “兗州那邊呢?”裴妃問道。


    “我親自去一趟,看看能不能為世子收攏些人馬。”


    “我去。”裴妃說道。


    “你……”


    “我帶世子去一趟。”裴妃看著邵勳,語氣比之前溫柔多了,隻聽她說道:“若世子不露麵,終究不太美,這一趟免不了的。”


    “也好。”邵勳點了點頭,然後用期待的眼神看著裴妃,問道:“道路不靖,殘匪眾多,我率銀槍軍護衛王妃、世子前往範縣。”


    裴妃輕嗯了一聲,悄悄瞟了眼南陽王妃劉氏,對邵勳輕聲說道:“從今往後,你一有閑暇,就專心教導世子,不要再在外頭閑逛了。”


    “呃……好。”邵勳回道。


    說這話時,他想到了羊獻容,裴妃怕是還不知道。


    這事情弄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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