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芬接到詔命的時候,已是九月初。


    據信使所言,朝廷一共派出了三批人前來南陽傳詔,他是最後一批出發的。


    梁芬聽完沉默不語。


    他也就隻接到了這一封詔命而已。


    前兩批信使大概已被匈奴遊騎攔截,消息早就已經走漏了。


    說不定,匈奴已經做好了半途伏擊他的準備。這一次北上勤王,危機重重。


    信使給他傳完詔後,匆匆離開,南去江夏,他還要給荊州刺史、都督傳詔。


    至於揚州那邊,則另有人前去宣詔。


    荊、揚、豫、徐、兗,也就這幾個地方可以求救了。


    能真正派兵入援的,可能也就豫、荊二州。


    與其他州不一樣,荊州有兩個都督區,其中荊州都督大概率來不了。


    杜弢之亂愈演愈烈,湘州刺史荀眺棄城而逃,奔廣州,為杜弢所擒,零陵、桂陽等郡悉為弢所破,又轉掠武昌,官軍不能製。


    這個地方,靠荊州都督估計是不行了,還是得調外地軍士協助鎮壓。


    信使走後,梁芬看了眼高聳著的堅城襄陽,下令退兵。


    數萬人呼啦啦一下全撤了,生怕走得慢了又要被派過去攻城送死。


    梁芬看了眼跟在身邊的將佐們,道:“天子有詔,自當勤王,爾等做好準備吧。”


    別人還好,羊聃第一個忍不了了,直接嚷嚷道:“洛陽城高池深,有幾萬人守,如果這還守不住,他娘的還不如王如呢?救了作甚?”


    梁芬麵無表情,掃了羊聃一眼。


    閻鼎看著羊聃,微微冷笑。


    幾個流民帥出身的將佐隻看著梁芬,等待他的命令。


    北宮純欲言又止,最後歎了口氣。


    嚴嶷則低著頭,默不作聲。


    他已經和王如分道揚鑣,被梁芬招撫了,但因為老底子的關係,天然比別人矮一頭,因此不太敢發表意見,非常低調。


    傅暢悄悄扯了扯梁芬的衣袖,又用眼神對羊聃示意。


    羊聃和他凶狠地對視了一下,最後勉強收回目光,低頭道:“末將謹遵都督之命。”


    “動身吧。”梁芬不想再多說了,當場下達了命令。


    “諾。”諸將紛紛應下。


    說要撤退,但不是立時就能走的。


    時值傍晚,軍士們一邊打包著行李,一邊吸嗅著鼻子,馬上就要開飯了。


    軍官們也不再吝嗇,下令往野菜粥裏多添些糧食,把粥做得厚實一點,頓時讓兒郎們士氣大振。


    梁芬在傅暢、閻鼎二人的陪同下,巡視了一圈營地。


    大軍總共兩萬五千餘人,除羊聃帶來的萬人是南陽、順陽、新野三郡豪族兵外,其他都是關西人,包括四千多涼州兵。


    這支部隊,整體戰鬥力是不錯的。


    涼州兵勇猛無匹,戰鬥經驗非常豐富。


    羊聃的那一萬人雖然忽勝忽敗,但也是見過血的,還不止一次。


    就連這些關西流民,或許戰陣廝殺方麵還需要練,但就單個人來說,說一句好勇鬥狠、凶殘暴戾不為過——在災害頻仍的關中,不狠就要受人欺負。


    如果加強訓練,讓他們熟悉軍陣,同時用嚴格的軍法管治約束起來,再配以精良的器械,假以時日戰鬥力不會差的。


    梁芬的武藝、軍略都比較一般,他擅長的是籠絡人心,把人團結起來,然後驅使一個個人為他廝殺。


    說白了,與其說他是個武人,不如說是個老官僚。


    “代晉者,必邵太白。”行至營內一角時,梁芬停了下來,突然冒出一句話。


    傅暢看著梁芬的背影,默然無語。


    閻鼎眼珠轉個不停,顯然在快速思考著什麽。


    “若早個十年,我必啟奏天子,誅殺此獠。”梁芬又道。


    “現在為何不這樣做?”傅暢忍不住問道。


    梁芬歎了口氣,道:“現在這麽做,隻會讓大晉亡得更快。”


    傅暢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我早就這麽覺得了。”閻鼎一拍大腿,說道:“去年閑著無事,讀了本《誌怪錄》。邵勳就像附身在人身上的鬼魅,不斷吸食血氣,壯大己身,讓人一天天衰弱下去,離死不遠。可若別的鬼魅來和他爭搶附身之人,他又會毫不猶豫地出手,將其趕走。你說邵勳像不像這個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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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暢忍不住笑了起來。


    “粗俗。”梁芬苦笑著搖了搖頭,道:“比起鬼魅,邵太白還有些可取之處。”


    說到這裏,他與傅暢對視了一眼。


    有些話,隻有他們兩人知道。


    其實,邵勳帶來的那番話,還是讓梁芬有些震動的。


    當然,更讓梁芬震動的則是王衍對他說的一番話:天家薄情,忠臣難做。


    司馬氏薄情嗎?不消多說,懂的都懂。


    今上薄情嗎?更是不用多說。


    老梁從來沒有想過豫章王能被立為皇太弟,甚至登基為帝。若早知道這點,他絕對不會把女兒嫁出去。


    梁家承受不起這種“福氣”啊。


    誠然,女兒當了皇後後,梁氏族人得了許多好處,在關中勢力愈發龐大,但在這個亂糟糟的世道裏,這真的是什麽好事嗎?


    但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上了這個賭桌,就要一直賭下去,直到輸光或者讓對手輸光。


    “父母妻孥,不得相保,田園第宅,無以自安……”梁芬歎了口氣,隨後又笑道:“邵太白口氣也太大了,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收拾這個爛攤子。”


    “梁公。”閻鼎一聽,立刻說道:“都督何等地位、名望,眼下又有雄兵在手,就不能自己收拾這個爛攤子嗎?”


    “台臣,你太急,太貪了。”梁芬不悅道:“別怪老夫說話難聽,都是自己人,我才想要提點你一番。”


    閻鼎麵紅耳赤,連連告罪。


    梁芬看了他一眼,又解釋道:“我本懶人,入局太晚,機會不大了。就南陽這副局麵,如果邵太白暗地裏作梗,羊聃他敢夜襲我大營。再給我幾年時間,怕是也穩定不下來。如果去襄陽可能還有點機會,但——唉,別想太多,走一步看一步。”


    說完,又看向傅暢,道:“世道,秘書丞其實沒甚意思,可做可不做。你若願來我幕府,可。若願去許昌,也是條路子。”


    “梁公,我——”


    “別急著回答我,好好想想。”梁芬說道:“其實,我是希望你去許昌的。將來若事有不諧,皇甫氏、傅氏、梁氏、閻氏子弟還能有條去路。”


    傅暢也歎了口氣,惆悵不已。


    ******


    梁芬奉詔北上之時,邵勳也收到了勤王詔書。


    他正在南頓郡視察秋收及邸閣(倉城)修繕情況。


    洧水自滎陽南部流入潁川,再下至南頓,匯入潁水。


    潁川鄢陵縣南的洧水之畔有洧倉。


    南頓附近有南頓倉。


    淮陽渠流經陳縣南,又東南流入新溝水,再匯入潁水,謂之交口,有百尺堰、百尺倉。


    洧倉(鄢陵)、南頓倉(南頓)、百尺倉(項縣)便是秋收後將要修建的三大倉城——在原有基礎上修繕、擴建。


    三大倉城中,就數鄢陵的洧倉最為完好,且在秋收後有了一部分存糧——潁川士族集體貢獻了三十萬斛粟。


    南頓倉原本規模最大,因為這是魏晉兩朝為伐吳大軍過路準備的,常年存糧四十萬斛以上,實際可儲糧六十萬斛。


    百尺倉可儲糧五十萬斛。


    但後兩者目前都空著,年底前應該會有一定的儲備,但也不會太多。


    “若有百萬斛軍糧在手,心中就有底了,和賊人碰上一碰又如何?”邵勳帶著長史裴康、左右司馬陳有根、羊忱、參軍庾亮,一邊巡視,一邊說道。


    眾人隨口應和著,但心思都放在剛剛收到的詔書上。


    邵勳一看就笑了,道:“你們啊,多大的事!”


    “都督何意?”裴康問道。


    他是長史,算是幕府最重要的僚佐了,對豫州諸郡國的情況一清二楚。


    以前他每次看到邵勳去考城,都心驚肉跳,擔心弄出些事情來。


    現在還是很擔心,但已經沒那麽慌了,甚至隱隱覺得,真弄出些事情來,難道就全是壞事嗎?


    “天子剛給我加官,我就拒絕勤王,怎麽都說不過去。”邵勳說道:“去還是要去的。”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哪來的軍糧?”裴康問道。


    “廣陵度支有一批漕船到浚儀了,不敢前行。”邵勳說道:“我就護著這批漕船進京。”


    裴康恍然大悟,漕糧就是軍糧,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


    “無需擔心。”邵勳又道:“我的根基在河南,不會犯險的。匈奴也是習慣性騷擾罷了,兵力並不多。若事有不諧,就直接退回了。”


    說完,他又補充道:“河南也是大家的基業,若真有什麽意外,須得勠力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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