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五日,大雪彌漫。


    鎮軍將軍府已經大變模樣。


    如果說之前僅僅隻是一個莊園的話,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種介乎於塢堡、城池之間的存在。


    又厚又高的圍牆,幾與城池無異。


    門樓、角樓的存在,又是塢堡的明顯特征。


    入得門樓後,有三進房屋,最後一進前甚至還挖了個小池塘,池塘旁邊則是竹林,後麵則是一字排開的四個穀倉。


    前兩進各置左右廂房,規模不小,但不是住人的,而是給幕府官員辦公所用。


    當然,我們都知道,幕僚也分三六九等。


    在第一進左右廂房辦公的多為諸曹掾之類的下級幕僚,以及一部分中級幕僚。


    第二進左右廂房的多為長史、司馬、參軍、從事中郎之類的中高級幕僚。


    最後一進沒有廂房,但單獨辟出了幾個房間,甚至安排了仆婢定期灑掃。


    很顯然,這裏屬於軍司邵勳。


    軍司地位有多高,看看諸葛亮之於劉備就知道了。但問題是,有必要和主公家毗鄰而居嗎?


    當司馬毗來此拜訪軍司邵勳,下意識看了眼他的書房,隔壁就是母親的居所,這誰安排的?


    “大王。”軍諮祭酒閭丘衝捧著一個裝文函的木盒,正從前院過來,見到司馬毗時,連忙行禮。


    “閭丘祭酒。”司馬毗草草回了個禮。


    這個閭丘衝,以前在太傅幕府當長史,後來入朝當尚書郎,現在又回來當軍諮祭酒,兜兜轉轉,也是個小人。


    “大王可是來見軍司?”閭丘衝問道。


    他不知道司馬毗正在腹誹他。


    他的“格局”豈是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可猜度的?


    在太傅幕府當長史,那是感念太傅的知遇之恩。


    入朝為尚書郎,則是忠於天子,想要匡扶社稷。


    現在回兗州幕府當軍諮祭酒,則是想為桑梓盡一份力。


    邏輯自洽,沒有任何問題。在這件事上,閭丘衝的“道心”不會出現裂縫。


    “呃,正是。”司馬毗說道:“有些疑難正要請教。”


    說完,他揮手讓身後兩人退去。


    閭丘衝看了一眼。


    那是新蔡王、任城王之子,在東海王身邊伴學、遊藝。


    二人不再說話,一前一後入了內。


    書房中還有一人,正是從山簡幕府回來的卞敦,太妃介紹的,比閭丘衝還先出任軍諮祭酒。


    卞敦之父卞俊,曾為廷尉。


    俊兄弟六人,曰粹、裒、純、湛、精、俊,俗謂“卞氏六龍”,乃濟陰大族,在兗州也是排前三的豪門巨室。


    近十年來,因為戰亂的關係,卞氏六龍散往各處。


    卞粹被長沙王司馬乂所殺,其子卞壼逃回老家,後到徐州幕府投奔大舅哥裴盾。


    裴盾降趙固後,卞壼南奔建鄴,任司馬睿幕府從事中郎。


    嚴格說起來,卞壼和邵勳算是事實上的連襟。


    卞裒這一支一直在關西為官,都督某州軍事,現在還住在關西。


    卞純這一支在蜀中。


    卞湛曾任驃騎將軍,卞精曾為司空,這兩支一部分人南渡了,一部分人留在老家。


    卞俊這一支同樣南渡了,不過隨著卞敦從荊州回兗州任職,倒算是逆行回流了。


    邵勳的兩個軍諮祭酒都來自兗州,其實隻是兗州幕府的一個縮影罷了。


    隨著時間推移,這個幕府會逐漸本地化,最多再給青徐士人留點位置,其他地方的人多半沒機會了。


    “任城王改封濮陽王一事,應無大礙。”卞敦正在向邵勳匯報:“自濮陽王臧被殺後,濮陽國已十年無主。這十年,朝廷多事,也沒人給濮陽除國,或擇宗室改封。”


    “那就這麽定下吧。”邵勳說道:“任城王濟改封濮陽王,任城國三縣並入高平,我還要再安置一千八百餘戶‘百姓’。”


    “是。”卞敦應道。


    陳公這是看上任城王的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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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任城王似乎也沒什麽好辦法,之前被司馬越束縛在範縣,現在被天子拘束在京城,任城國的任城、樊、亢父三縣一直是朝廷委派的內史在管理。


    任城王的封地上,亦隻有五十名守士。此番匈奴入寇,任城國損失慘重。不過,比起來回拉鋸過很多次的濮陽國來說,任城三縣還是要比濮陽五縣的產出高,對任城王司馬濟來說,這次改封絕對是一大損失,但他確實沒辦法。


    至於邵勳安排的一千八百戶“百姓”是什麽人,卞敦接觸了一些文函後,略略知道了,其實就是所謂的“府兵”。


    陳公打算把義從軍的步卒剝離出來,安置到任城三縣,充任府兵。


    再加上牙門軍那批人,新高平郡十縣將有五千七百府兵,算是兗東諸郡國的頭號武力了。


    而提到府兵,卞敦就覺得很費解,為什麽叫“府兵”,而不是別的什麽兵?


    而且,他覺得陳公似乎在改製。


    這種事情就比較敏感了,改革官製、軍製不是一個方伯能做的,他沒有這個權力。


    好在陳公似乎比較小心,至今是把府兵作為屯田兵在使用,沒有專門設立管理府兵的官員、官府。


    卞敦猜測,這個官府肯定已在陳公心中醞釀許久了,應該叫“某府”。


    想到這裏,突然發現司馬毗、閭丘衝二人進來了,於是起身行禮。


    邵勳也起身行了一禮。


    司馬毗回禮。


    軍師是幕府名義上的二把手,司馬毗還是要給予尊重的,因此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任城王改封一事,孤並未知曉……”


    邵勳示意了一下,卞敦拿出一封寫好的奏疏,道:“大王現在便可用印。”


    司馬毗心底有些惱火。


    以前王府、幕府的各色印鑒都保管在太妃那裏。太妃臥床不起後,印鑒便還回來了,因此一應公函、奏疏都得經他過目、用印。


    現在是什麽意思?完全把他當人形印章使?


    邵勳、卞敦、閭丘衝三人耐心地等著他,無形的壓力讓司馬毗喘不過氣來,勉強笑道:“過會便讓人取來印鑒。”


    場中氣氛一下子鬆動了起來。


    邵勳笑了笑,道:“都是為大王基業著想。”


    “煩勞軍司了。”司馬毗笑道。


    母親生病之後、邵勳回來之前,他著實享受了一個月的權力。


    誠然,理政是十分枯燥的,毫無樂趣可言,但對他來說十分新鮮,看著幕僚以及趕來述職的官員們那畢恭畢敬的眼神,別提多受用了。


    他現在還沒厭煩,正在興頭上,突然之間被人拿走了“玩具”,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


    你們是不是忘記了?我才是東海王、鎮軍將軍、都督兗州諸軍事?


    如果我願意,甚至可以換一個軍司。


    好吧,司馬毗不傻,他知道這個軍司換不了,也沒必要換,隻是有些情緒罷了。


    唔,今天來此蹲守邵勳,可不是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司馬毗定了定神,悄悄咽了口唾沫,輕聲問道:“軍司既已探望過母妃,不知母妃疾愈否?”


    閭丘衝還不明所以,卞敦卻已低下了頭。


    大王沒那麽傻吧?這是要掀蓋子?


    “未曾。”邵勳看了他一眼,回道。


    “那就該延請名醫——”


    “大王無需操心此事。”邵勳不悅道:“靜養數月即可。”


    “為何?”


    “今年以來,賊寇屢屢渡河南下,襲擾陳留、濮陽、東平,踐踏禾稼,燒毀房屋,令百姓居無定所、口中乏食。九月之後,匈奴數萬步騎突入兗州,流毒數百裏,死傷無算。”邵勳說道:“太妃理政,看著各地飛來的奏報,憂憤不已,故致此疾。”


    司馬毗不說話了。


    邵勳心中不爽,沒打算放過他,繼續說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兗州這副爛攤子,是那麽容易理順的?別看我今年打贏了匈奴,但豫兗二州有十三個郡國受到匈奴侵掠,明春青黃不接之時,不知有多少人餓肚子。在自己的地盤上打仗,即便打贏了,損失也很大。大王但內裏坐,外事我來處理便可。”


    司馬毗心中憋屈,但訥訥不敢言。


    邵勳向他點了點頭,徑直離了書房。


    穿過庭院之時,幕府僚佐、小吏紛紛向他行禮。


    就連糜直派在此處的五百兵卒,都用東海鄉音向他打招呼。


    邵勳含笑致意。


    這個幕府,表麵上看起來就像是他的一樣。


    相信再過幾年,就不僅僅是表麵上如此了,而是真的徹底由他一人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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