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朔日快到了,按習俗要吃麻羹豆飯。


    但如今這個兵荒馬亂的歲月,對洛陽公卿們來說,到哪去找胡麻?飯都快吃不上了啊。


    宮中找來找去,亦隻尋得了少許,拿來招待群臣肯定是不夠的。好在還可以用黃米羹代替,湊合湊合吧,畢竟漢時黃祖就曾在船上設黍羹招待客人。


    九月二十五日,王衍在靈芝池邊的觀閣見著天子時,天子正因胡麻不夠而斥責宮人,梁皇後亦低著頭,垂淚不語。


    宮中內事,向由皇後管著,四時八節需要什麽用度,同樣向皇後請示。今連胡麻都尋不著,天子可不得斥責皇後?


    王衍輕咳了一下,示意他到了。


    天子收起怒容,看了下王衍,冷哼一聲,徑直沿著閣道向前,走到了釣台上。


    釣台不高,離池步許罷了,正適合垂釣。


    靈芝池也不大,位於芳林園(華林園)前,“廣長百五十步,深二丈。”


    池中放著兩條船,曰“鳴鶴舟、指南舟”——肯定不是拿來電魚的。


    天子坐在一張小繩椅上,釣竿一甩,鉤便落入水中。


    “臣聞許昌有胡麻。”王衍說完這句話,便找了張胡床坐下。


    他不奇怪宮中為什麽有胡床。


    先帝在時,陳公便獻了幾張入宮,很快便風靡起來,因為坐著確實舒服。


    “太尉何意?”司馬熾扭過頭來,問道。


    王衍不答,隻道:“兗州有匈奴遊騎入寇,許昌庾夫人為激勵士心,令廚中做胡餅萬餘,發往軍中。”


    胡餅為什麽叫這個名字,已經很難說得清楚了,一說是從西域胡人那裏傳過來的,所以叫胡餅;一說是上麵加了胡麻(芝麻),所以叫胡餅。


    十六國後趙時,石勒禁止臣民說“胡”字,胡餅改稱“搏爐”,因為是貼在爐中烤熟,故得名。石虎繼位後,又覺得這名字太抽象,改名“麻餅”。南北朝結束後,又恢複本名“胡餅”,乃唐朝大眾食品。


    但不管怎樣,胡餅上肯定是有芝麻的,王衍這麽說,天子隻會更生氣——一匹夫都有胡麻吃,他貴為天下之主居然沒有,像話嗎?


    “邵勳老偷朕的漕糧。”天氣大怒道。


    聲音一大,魚都跑了,於是更氣。


    王衍又沒有回答天子缺乏政治情商的話,隻說道:“許昌已遣人送了五車胡麻入京。”


    天子專心釣魚,不想說什麽。


    “今次尚有進奉,下次有沒有就很難說了。”王衍說道。


    天子手一抖,剛剛咬鉤的魚跑了。


    王衍瞄了一眼池麵。


    這池子誰養了這麽多魚?站在釣台上都能看到擺動的魚尾,這要是再釣不到也太傻了。


    “糧草之事,陛下不該禁發的。”王衍繼續說道:“即便洛陽乏糧,外頭又有賊騎,也不該如此。”


    司馬熾瞪了王衍一下。


    話還是那些話,但態度沒以前恭敬了,這老東西一早投向了邵勳,卻來朕麵前裝好人,何其可笑!


    “陛下可知,遮馬堤之戰已經結束了?”王衍問道。


    司馬熾聽後,臉色變幻不定,然後用帶著點希冀的目光看向王衍,問道:“如……如何?”


    “王師大勝,俘斬萬五千人,擒偽漢中軍大將軍王彰。”王衍慢悠悠地說道。


    司馬熾渾身一震,頹然低下頭去。


    皇後梁蘭璧在宮人的簇擁下,帶著點心過來,她沒聽到二人前麵的對話,隻聽到王衍講的遮馬堤之戰的結果,頓時大大鬆了一口氣,喜道:“妾剛來,就聽得如此喜訊。陳公破匈奴,洛陽算是轉危為安了吧?謝天謝地,滿城百姓算是得救了。”


    “婦人之見!”司馬熾冷哼一聲,說道。


    梁蘭璧嚇了一跳,不安地低下頭,不敢說話了。


    “陳公乃國朝藎臣,數保洛京,功莫大焉。”王衍站起身,說道:“若無陳公,洛陽告破之後,會發生何事,陛下宜細思之。”


    說完,又向皇後行了一禮,道:“臣告退了。”


    “邵勳欲行尹霍之事,還是操莽之事?”司馬熾突然問道。


    王衍停下腳步。


    既然天子把話說開了,那麽他也沒必要遮掩,直接說道:“破匈奴之後,陳公自回許昌,陛下勿憂也。”


    “他想要什麽?”


    “保全百姓耳。”


    司馬熾冷笑。


    王衍不再停留,走了。臨走之前,還用眼色示意了一下皇後。


    梁蘭璧不明所以,太尉這是做甚?


    “陛下,妾做了——”梁蘭璧收拾掉內心的委屈,擠出笑容,緩步上前。


    “閉嘴!”司馬熾不耐煩地斥了一句。


    梁蘭璧鼻子一酸,差點流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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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她已經習慣了天子的冷言冷語,默默將點心放在案幾上,便準備離去。


    “慢著。”天子收起釣竿,揮手斥退了宮人們,走到梁蘭璧身前,低聲問道:“今長安已複,衛將軍乃關西豪族,如果遷都長安——”


    “陛下不可。”梁蘭璧慌忙阻止道:“長安無漕運之輸,又有軍民供億之費,恐難維持。再者,陛下停發軍糧,雖說事出有因,卻已惹惱陳公,未必能成行。”


    司馬熾冷笑不斷。


    梁蘭璧神色哀傷,仍勸道:“陛下,事已至此,夫複何求?陳公明事理,通文章,必不會亂來的。”


    司馬熾深深地看了皇後一眼,突然問道:“朕聞昔年你與庾文君出遊,路遇野道人,言你二人皆有鳳格,此事可為真?”


    梁蘭璧不可置信地看著天子。


    這事知道的人極少,除了她和庾文君外,就隻有二人身邊的侍女。


    梁蘭璧越想臉色越白,難道是陪嫁入宮的侍女透露的?為了爭寵,無所不用其極?


    荒唐!真是荒唐!梁蘭璧又流下了眼淚,陛下寧可整夜批閱奏折,或者在靈芝池釣魚,徹夜不歸,也不願……


    爭寵,到底爭的什麽寵!


    “看來是真的了!”司馬熾的臉色也唰地一下白了。


    這等無憑無據的逸聞,平時若聽著,頂多置之一笑罷了。但此時越聽越不是滋味,越聽越惶恐。


    庾文君有鳳格,要當皇後,那麽天子是誰?


    司馬熾想著想著,竟然有些顫抖起來。


    邵勳不是士人,喜歡打打殺殺,粗鄙無文,他會不會習慣用屠刀解決問題?


    會不會連山陽公都做不得?


    不過,方才王夷甫又說邵勳不會嚐試控製洛陽,而是自回許昌,又讓他有些迷惑。


    此人真放心朕在後麵給他——給他添堵?


    司馬熾想不明白了,見到梁蘭璧仍在哭泣,心中厭煩,甩手走了。


    他現在能做的事很有限了。


    經曆了新安之敗,不知道禁軍還能不能指揮,唉。


    ******


    王衍出宮後,自回位於洛陽東南開陽門內的太尉府。


    經過銅駝街時,聽得一浪高過一浪的喧嘩,驚詫無比。


    銅駝街是俗名,本名為“閶闔南街”。


    閶闔門是宮城南側的正門之一,有條禦道一直向南,通往平昌門。


    曹魏時,置銅駝諸獸於閶闔南街,駝高九尺,非常矚目,故得名。


    呃,此時這些銅駝、銅馬、銅龜之類的銅獸還在,因為太笨重了,盜賊也偷不走。不過若被外軍攻入城內,可就不好說了,興許融掉鑄錢了呢。


    銅駝街兩側有大量店鋪,售賣各色貨物,王衍妻郭氏就間接經營著幾家,日入鬥金。


    因時局緊張,這些店鋪基本都關門了,銅駝街已冷清多日。


    但今天奇了怪了,怎麽突然就熱鬧了起來。


    王衍掀開牛車車簾,向外看了一眼,卻見許多商徒打開店鋪隔板,興衝衝地來到大街上,聽著遠處的歡呼。


    “大捷!大捷!”


    “遮馬堤之戰,邵太白殺十萬匈奴,威震大河。”


    “大捷!邵太白一戰擒獲賊大將軍王彰、渤海王劉敷。”


    “石勒聞敗,狼狽而走,洛陽得救矣!”


    王衍聽後,哈哈大笑。


    謠言就是這麽傳播的。


    十萬匈奴,哈哈,過矣,三兩千人還差不多。


    另外,王彰是中軍大將軍,怎麽傳著傳著就少了“中軍”二字,變成大將軍了?若寫史之人不加甄別,可能會有謬誤。


    不過,王衍也懶得說什麽了。


    身處這種狂喜的氛圍之中,感覺真好。


    洛陽百姓太需要勝利的鼓舞了,哪怕隻是一時的勝利。


    人心啊人心,王衍歎了口氣。


    閶闔門那邊應該能聽得到滿城百姓的歡呼,天子知道後,會怎樣呢?


    朝官、軍將、士人們聞知,又會怎樣呢?


    這個朝廷的底色,在一點點發生變化。


    天下的局勢,也在一點點發生變化。


    縱文王複生,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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