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馬堤以北一裏處,無數夫子役徒正在揮灑汗水,來回夯實地基。


    韋輔粗粗數了數,上萬人總是有的。


    這麽大的數量,多半是從下遊的那座浮橋上過來的。


    這應該就是河陽北城了。


    北城之外,營寨一個連著一個。單個都不大,頂多駐軍兩三千,但聯起來就很大了,起碼有兩萬大軍。


    營中旗幟高高飄揚,軍士們席地而坐,默默等待著命令。


    營寨外圍,有個人數不下三千的步兵方陣正緩緩向前蠕動著。


    千餘騎兵分列兩側,遊弋不定。


    在他們對麵,匈奴騎兵正在野地裏繞來繞去。


    看他們那樣子,既擔心被晉軍騎兵抓住,一頓猛衝猛打,故維持著距離,又擔心進入步兵弓弩的射程,於是不斷遊走,試圖尋找步兵方陣的弱點,將其一擊打垮。


    韋輔看著都替他們心累。


    不能打就趕緊撤,對大家都好。


    陳公這是在練兵呢,若他不願搭理你們,固守營寨,光靠騎兵可能奪回北岸?


    簡直不知所謂。


    前方出現了一支巡邏騎軍,交涉一番後,將韋輔引進了中軍大營之中。


    “參見陳公。”韋輔在這裏居然看到了程元譚,難道與自己前後腳出發,然後走北橋過來的?


    程元譚向他點頭致意,然後繼續與陳公交談:“陳公說的那塊地,公主已遣人去查看了,在慎陽縣東、汝水之西,此為汝南王封地之一。公主已書信一封,將此地要了過來。”


    “哦?汝南王竟然這麽好說話?”邵勳奇道。


    “明公說笑了,公主乃汝南王從姐,說以利害,不難也。況汝南王居於江夏,久不視汝南,這些地拿著亦無用。”程元譚說道。


    汝南王司馬祐,早年投靠司馬越,甚得信任。


    長安那會,曾作為監軍。在邵勳屠戮鮮卑之後,立刻奔回去報告。


    他是少數沒被司馬越剝奪自由、羈押在身邊的宗王之一,之前一直住在汝南,後以“寇賊充斥”為由,先去了江夏封地,又投靠司馬睿——汝南王司馬祐不僅在汝南有封地,在江夏亦有,前後食封二萬五千戶,非常驚人。


    “慎陽縣如何?”邵勳又問道。


    “縣西尚可,有後漢永平年間汝南太守鮑昱所開之石塘坡,初可灌田數百頃,今則千餘頃,民皆賴之。縣東有些荒蕪,煙村寥落,百姓稀少。李洪賊眾掠過之後,更無獨耕之百姓,唯餘堡壁耳。”程元譚說道。


    “那塊地既是公主拿下的,就歸她吧。”邵勳說道:“當初我也是隨口一提,公主便記下了,嗬嗬,聽聞那片水草豐美,公主看著收拾便行,無需再報予我知。”


    “是。”程元譚低聲應是,又道:“汝南多廣野大澤,得豢馬畜,然近年來國勢不振,其地已少馬,尤缺公馬。公主遣家臣收得牝馬百匹、驢騾千數,又自家兵中揀選驍勇善戰之輩,至汝南募兵,得五百人,乘騾教戰,以備不時之需。”


    邵勳一聽驚了。


    襄城公主前兩年一次性獻了五千戶百姓給他,以為已把她的家底掏空了,沒想到啊。


    他躊躇沉吟許久,最終抹不開麵皮。


    如今這個天下,已經沒有正經稅收體係了。


    天子靠江東、徐州、荊州接濟,邵勳則伸手問世家要錢。


    但要錢的次數多了,他總覺得不太好意思,若是能……


    罷了,男人不能在女人麵前丟麵子。


    他已莊嚴宣告:吃軟飯的時代,永遠一去不複返了!


    老子現在腰杆硬得很,繼續薅天子和世家羊毛。


    汝南就是蔡州,邵勳也不知道這地方怎麽有如此悠久的養驢曆史的,但卻很少養馬。即便有,公馬也被弄上戰場打仗了,隻剩母馬,於是就產生了不少騾子。


    當然,那都是老黃曆了。


    八王之亂搜刮了一遍遍,司馬祐又搜羅馬匹驢騾送給阿越,流民帥李洪再大掠,南陽的關西流民還他媽來搶過不止一次,如今連驢騾都少了。


    一切都要慢慢恢複。


    “公主府家兵未曾上陣見過血。”邵勳說道:“下月我選一批門生去慎陽,帶著新兵練練。”


    “諾。”程元譚應下了。


    說是操練新兵,實則掌控軍權。不過這也不是壞事,若無陳公庇護,公主怕是連家將、家兵都驅使不太動。


    汝南的那批乘騾教戰的新兵,名義上是公主的部曲,實際上則是陳公的兵,他們自己應該也清楚效忠的是誰。


    世道這麽亂,效忠一個女人,你跟我開玩笑?


    “還需什麽,盡快說來,錢帛、糧草、器械?”邵勳問道。


    “發給些器械、糧草即可。”程元譚回道。


    “不要錢?”邵勳又問道。


    “公主辦了家驢行,遣人販運至陳留、南陽,所獲頗豐……”


    媽的,好會做生意,邵勳感慨道。


    他隱約猜測,襄城公主一定打著他的旗號做買賣了,不然不可能這麽順利——如今這個天下,營商環境可不怎麽樣。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條在海中暢遊的鯨,身上附著了越來越多的藤壺,都在搭他的便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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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他很快調整好了心態,看了眼程元譚,含糊不清地問道:“公主身體可好。”


    “好,都好。”程元譚亦含糊不清地回道。


    邵勳點了點頭。


    見邵勳沒話說了,程元譚行禮離開。


    從今天開始,他要上任河陽縣令了。


    程元譚離開後,韋輔上前匯報工作:“啟程之日定在下月,正好與北宮純之兵一起回返,不知明公……”


    “可。”邵勳同意了,旋又問道:“南陽王那邊可有把握?”


    “應無大礙。”韋輔說道:“南陽王宅心仁厚,素來聽話,沒有壞心。”


    邵勳點了點頭。


    他最近了解了一下,這個南陽王是個肥宅啊!


    最大的愛好是睡覺,睡醒了看書,自號體重“八百斤”!


    這個數字當然有誇大之處,但見過司馬保的人都說他真的很胖……


    性格上麵優柔寡斷,亦無甚謀略。兩個手下吵架,他連勸都不會的,狠下心來處置更不可能,他就沒這個心氣和膽子。


    缺乏統禦能力,這個真的很要命。


    肥宅、無謀、優柔寡斷,又處在秦州這麽一個情勢複雜的地區,邵勳仿佛已看到司馬保的結局。


    而且他有痿疾,不能禦婦人,那就無法誕生後代,你讓家臣家將們怎麽效忠?沒奔頭啊!


    “關中局勢如何?”邵勳問道。


    “很亂。”韋輔回道:“賈疋為刺史,與都督梁綜不睦。麹氏兄弟亦與賈疋爭鬥,不敵後領兵回新平。彭蕩仲之子彭天護聲言報父仇,欲殺疋,亂作一團。”


    邵勳微微頷首。


    其實這就是朝廷威望缺失帶來的後果。


    當初圍攻劉曜,關中境內起碼有四股互不統屬的“晉軍”,打跑匈奴後,誰也不服誰。


    朝廷任命了刺史和都督,也沒有調和他們之間的矛盾。


    彭蕩仲是安定郡境內的盧水胡首領,曾與賈疋結拜為兄弟。賈疋多次向彭蕩仲借兵,討平不從。


    劉曜、劉粲攻占長安後,彭蕩仲接受了劉漢的任命,為梁州刺史。


    賈疋對此很不滿,於是不顧兄弟情義,襲殺了彭蕩仲,現在人家兒子要來報仇了。


    最坑的是,彭天護偷偷遣人至長安活動,賈疋手底下的羌氐胡兵紛紛走散——賈疋收複長安的軍隊,九成以上是諸部胡兵。


    關中局勢非常微妙,以至於邵勳都擔心他的人能不能順利返回了,別他媽被人黑吃黑了,這個可能性相當不小。


    “明公有意關中麽?”韋輔悄悄問道。


    “有意是有意,奈何力所不及。”邵勳說道:“劉粲牧馬於河內,死死盯著河陽三城。明年,我擔心匈奴會傾國而來,屆時大戰連場,哪有那個本事插手關中。”


    韋輔點頭稱是。


    “能讓我買些馬、招些兵,認識些士人、豪強、酋帥就不錯了。”邵勳說道:“最重要的還是買馬。”


    “是。”韋輔應道。


    帳外口令聲四起,親兵巡邏的甲葉鏗鏘聲不絕於耳。


    邵勳站起身,在帳中走了一圈,低聲問道:“太妃可還習慣南陽?”


    “太妃至南陽後,一切順遂。”韋輔說道:“關中又有些離散許久的王府舊人前來投效,聲勢漸壯。梁都督也沒有找麻煩,算是安穩了。”


    “王女如何?”


    “前些時日病了,最近方才痊愈。”


    “嗯?”邵勳眉頭一皺,有些煩躁不安,頓了頓後,說道:“太妃帶著王女,旁人見了,怕是要說閑話。不如送回許昌,我找人來養。”


    “太妃怕是不會同意。”韋輔說道。


    司馬保在秦州,司馬黎留在廣成澤,如果王女也不在身邊,太妃如何支撐得下去?


    邵勳也知道這事不靠譜,於是不再提了,說道:“你早些回去吧。北宮純等人歸心似箭,馬上就要走,沒幾天了。另外,吳前年且六十了,路上多照應著點。”


    “遵命。”韋輔答道。


    “再過些時日,我也要回去了。”邵勳說完,揮了揮手。


    韋輔行禮告退。


    邵勳出了大帳,登上高台,俯瞰河內大地。


    劉粲、劉曜二人領兵南下後,見得這邊營壘齊備,便沒有硬來。


    初冬時節了,匈奴人大概也沒法調集大量步軍前來圍攻,河陽三城暫時是安全的。


    既如此,他也不想在這邊久留了。


    防務委任給王雀兒,他自回洛陽。


    他要見一見天子,坐下好好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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