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古推開了窗戶,凝眸向遠方望去。


    初升的太陽隱進了薄薄的雲層之中,天地相接處正在湧出烏雲。


    他啐罵了一聲,立刻披掛整齊,下了閣樓,著部曲牽來馬匹。


    片刻之後,三防府兵奔出了借住的這個塢堡,衝進了廣闊的天地之中。


    匈奴騎兵已經過河,人數眾多,氣勢洶洶。


    章古左右看了看,帶人衝到了一片小樹林旁。


    林子不大,但已經足以遮護一個方向了。


    背後是小河,雖然不寬,但也能阻止騎兵肆意衝鋒。


    麵前則是一片巨大的墳地,墳頭密密麻麻,觸目驚心。


    部曲都留在塢堡,府兵們自己從馬背上取下各色器械,粗粗布了陣勢。


    刀盾手居外,長槍手、步槊手緊隨其後,其餘人手持單兵弩、步弓、長劍、長柄斧、鉤鐮槍、環首刀等各色雜七雜八的武器,作將戰狀——真的,沒見過府兵,就不知道世上有這麽多奇奇怪怪的兵器。


    來襲的匈奴兵不下兩千,領頭的看樣子是個愣頭青,居然想一股腦兒吃下這股府兵。


    是啊,他們隻有不到九百人,雖然有馬,但看樣子並不擅長騎戰。怎麽說呢,有點像前漢時的騎兵,騎馬深入草原後,遇到——呃,匈奴,居然“下馬地鬥”,而不是騎馬衝鋒。


    電光火石間,匈奴將領趁著府兵們還在調整陣型,直接下令衝殺過去。


    隊伍裏立刻分出了數百騎。


    最前麵的百人高鼻深目,身披鐵鎧、皮甲,手持長槍大戟,直衝而上。


    後麵四五百騎稍稍放慢了速度,向兩邊兜去。


    墳包中射出了密密麻麻的弩矢,殺得衝在最前麵的匈奴騎兵人仰馬翻。沒被射中的人嚇了一跳,立刻放慢馬速,各自散開,陣型一下子變得鬆散起來。


    步弓也加入了射擊。


    府兵們豪勇無比,一邊破口大罵,一邊拈弓搭箭。


    強勁的箭矢破空而至,專挑著馬射,讓敵騎一個個滾落在地,慘不忍睹。


    最後僅有不到一半人衝到了近前。


    “殺!”墳包阻礙了戰馬的衝鋒,隻有稀稀拉拉十餘騎順著墳包間的空檔衝了進去,但很快就被鉤鐮槍勾住馬腿。


    馬兒驅馳不得,痛苦地嘶鳴著。


    有府兵手持上粗下細的木棓,奮力一砸,正在控製戰馬的敵騎滾落馬下。還沒等他起身呢,數柄白刃加身,頓時血流如注。


    “唏律律!”一匹馬轟然倒地。


    敵騎身手矯捷,半空中跳到了一旁的墳包上,隨手抽出佩刀,剛要衝殺下去,卻被數杆長槍刺中。


    府兵們殘忍地將他架起,血順著雙腿流下,滴滴答答落在墳頭。


    秋風乍起,新墳上的魂幡呼啦啦作響,好似極為滿意這新鮮的血食。


    一名接一名騎兵被斬落馬下,總計十九名衝入墳地的匈奴人無一幸存。就連緊急勒馬停下的匈奴人,也被弩矢、弓箭持續殺傷著,又是二三十人慘叫落地。


    數十名府兵躍出墳地,手持長槍重斧,以精湛的步戰技藝,輕易殺死了摔得七葷八素的匈奴騎兵。


    遠處的匈奴騎兵大隊士氣為之一奪。


    這不是可以輕鬆衝散的步兵,有點麻煩。


    其實,這會絕大多數的農兵壓根扛不住騎兵的威勢,還沒衝到近前呢,自己陣腳就亂了。幽州王浚的部隊就是如此,即便他們與騎兵接觸得比較多,但還是不行,縱騎圍射個幾圈,往往自己就崩了,壓根想不起來他們的步弓威力比騎弓強。


    匈奴人在幽州肆意欺辱王浚,所向無敵,結果來到高平,當場就給打了一記悶棍。


    對麵這不到九百步兵,人人有甲,大部分人有弩或弓,器械精良,武藝遠超一般農兵。


    最關鍵的是,經驗也足夠豐富:挑了一個好戰場啊。


    河流、樹林的存在讓騎兵沒法繞後迂回,墳包更是阻止了近戰騎兵懟臉衝鋒,到了最後,隻有騎射手們迂回到左側,遠遠地射出一蓬箭矢,製造了少許傷亡。


    但他們很快被強勁的步弓和弩矢給驅逐到了遠處,留下一地屍體。


    好像虧了啊!


    帶隊的將領安撫著胯下的戰馬,臉色陰晴不定。


    墳地之中,府兵們士氣昂揚,有人用長槍舉著人頭,跳到了墳包上,大聲嘲笑。


    匈奴這邊一陣騷動。


    將領沉吟許久,正要下令撤退,卻聽身後一陣戰鼓聲。


    他撥轉馬首,回身望去。


    不遠處的塢堡上,鼓聲隆隆。片刻之後,堡門大開,千餘步卒挎盾持槍衝了出來,在堡牆外列陣。


    匈奴將領冷哼一聲,下令撤退。


    ******


    章古在任城打得不錯,但同為部曲督的餘安卻在瑕丘無計可施。


    他手下一千二百府兵,滿打滿算不到百副鐵鎧,皮甲也隻有四百餘領,還是府兵們在攢了一年錢後,自己找人製作的。


    最關鍵的是,他們隻有數十匹馬騾,同樣是府兵自己花錢置辦的。


    機動力不行,裝備一般,雖然士氣高昂,卻隻能協助戍守縣城——瑕丘縣的府兵家屬都撤進了縣城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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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乎,當趙鹿帶著三千騎繞城一圈,發現難以輕取,呼嘯離去之時,他們沒有任何辦法。


    匈奴騎兵衝進了廣闊的鄉間,四處尋找可以收割的糧食。


    下午申時,趙鹿在一處塢堡外停了下來。


    不得不承認,世上有些賤皮子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庾敳下令搶收黍豆,有人執行了,有人拖拖拉拉,執行得比較慢,還有人壓根就沒理會,舍不得損失半點糧食。


    或許,這才是基層執行力的常態。


    三千騎在曠野中駐馬。


    一部分人遠遠散開警戒。


    一部分人將馬匹收攏,尋找草地牧馬。


    一部分人仍然維持著戰鬥狀態,隨時應付突發事件。


    剩下的人則散入田間,搶收豆子。


    他們沒有鐮刀,但沒關係,馬刀也能湊合著用。


    豆子被一茬茬割倒,堆放在空地上。


    趙鹿下馬查看了下,麵露喜色。


    豆子可是好東西,人能吃,馬也能吃,還很頂餓。


    並州其實也種這玩意,匈奴人並不陌生,你看——


    牧民們熟練地用草紮住黃豆根部,一捆捆倒立著堆在田野中。稍稍晾曬個幾日,然後用力一甩,豆子就出來了。


    唔,不知道塢堡內的人急不急。或許還可以騙他們出來……


    想到這裏,趙鹿四處張望著,尋找可以埋伏的地方。


    趙鹿所部在高平東北部活動,孔豚則滯留在東平,速度較慢。


    究其原因,主要是他們帶著大隊夫子役徒,趕著大車小車。


    役徒一部分是曹嶷提供的。


    這廝大概有點異心了,隻提供了三四千人,剩下的則是在濟北和東平抓的晉人,一共三千出頭。


    他們一路搜尋,試圖因糧於敵。


    但東平與高平不同,地處前線,今歲就種了一季粟,八月中旬就收得差不多了,野外沒搶到多少糧食。


    這個事實讓孔豚憤怒不已,同時也感到心驚。


    這些塢堡莊園怎麽越來越難搞了,一個個不提供糧食,口氣還很強硬。


    防禦薄弱的土圍子極少,偶爾遇到幾個,攻破後也沒撈到多少油水。


    “來人,去撿拾柴草,堆積到那片林子裏。”孔豚大手一揮,直接下令道。


    軍士們領命而去,及至傍晚,整整數百畝桑林內已經堆滿了幹枯的薪柴。


    火一堆堆點燃,“劈啪”之聲此起彼伏。


    夜色初降之時,火勢已經映紅了半邊天。


    還有一部分人拿著斧子,去到果園內,將果樹一棵棵砍倒。


    孔豚看著塢堡圍牆上來回走動的人影,哈哈大笑,心中暢快多了。


    下次遇到死硬的塢堡,就得這麽幹!不給糧,老子就燒掉你們的桑林,將水井堵住,房屋也通通毀掉,看你屈服不屈服。


    塢堡之上,人人麵露激憤之色,卻不敢有任何動作。


    方才他們看得很清楚,匈奴騎兵分作數部,埋伏於各處,此時出堡,完全就是送人頭。


    “燒都燒了,嗟歎何益?”塢堡帥看了看眾人,說道:“沒有桑林,明年就種麻子,總會有衣服穿。沒有果園,不過就少吃點果子,少釀點酒罷了,死不了人!”


    眾人聽了稍稍寬心,但還是很憤怒。


    有人忍不住說道:“陳公三不五時地索取錢糧,我們給了。索要布帛、役畜,我們也給了。鬧到現在,卻是這樣一個結果,還不如投匈奴。”


    又有人附和道:“高平之戰後,河南本已太平,匈奴人都不太敢來了,結果非要攻伐河北。現在好了,人家被逼無奈,寇入河南諸郡,讓我等損失這麽大,陳公還有臉來要錢?”


    “是啊,太太平平過日子不好嗎?非要打來打去,等你統一天下,還剩幾個人?”


    “不去打河北,就沒這麽多事!借石勒兩個膽子,他也不會來河南劫掠。”


    “英雄誌在天下,又有誰來可憐蒼生?”


    “住口!”塢堡帥叱喝一聲,止住了眾人的話。


    掃視一圈後,他歎了口氣,道:“世道如此,陳公吃人,匈奴也吃人。但我等家業皆在此地,匈奴又沒本事久據河南,投匈奴之事,休要再提,免得禍從口出。”


    眾人聽了,麵現悲哀。


    是啊,匈奴騎兵是厲害,但他們又沒能力占據河南,隻能搞搞破壞,便是想投降都不行。


    “事到如今,沒什麽可多說的。”塢堡帥又道:“謹守門戶、延續家業要緊。匈奴、軍頭、狗官,沒一個好東西。好好活著,等邵勳、石勒之輩打夠了,打不動了,或者打出勝負了,我們就能喘口氣了。”


    黑沉沉的夜色之中,火光漫天,胡騎遍地。


    或許,這就是張賓所說的相持,看誰先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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