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永嘉這個年號已經走到第八個年頭了。


    永嘉八年(314)的正月一晃而過。


    正月十五之前,基本無事。


    十五之後,邵勳就幹了三件事。


    首先是接見了以韋輔為首的關西士人,與其飲宴一番,席間賓主盡歡,氣氛融洽。


    值此大爭之世,每個人都被卷入曆史大潮,或主動或被動地在裏麵撲騰。


    關西士人對現狀是失望的,非常希望得到改變。


    在韋輔的賣力宣傳下,邵勳是他們考察的重點。


    是的,君擇臣,臣亦擇君,選擇是雙向的。


    如果把整個關西看作一家公司的話,這些士人豪強以及胡人酋豪,就是公司大大小小的股東。


    他們為公司提供現金流(糧草),是公司的業務骨幹,現在需要與外部資本合作,引進戰略投資者,改善公司的經營現狀,故需要進行慎重的考察。


    如果外部投資者不行的話,那不如直接接受劉漢公司的惡意並購,反正並購完成後他們仍是股東,就是權益有些受損。


    這就是時代風貌,區別於唐宋元明清的時代特征。


    整個考察過程還算順利,至少表麵看起來不錯。


    邵勳並不太著急,這隻是雙方的初步接觸罷了,還沒到下注的時候。


    第二件事是召集平東、龍驤、郡公三套班子的官員聚會。


    邵勳沒有在會上宣布今年的戰略方向,隻是囑咐眾人深固根本。


    尤其是桑麻種植的恢複,水利設施的修繕,兩年三熟製耕作製度的推廣等等,此為重中之重。


    打仗,打的就是後勤,打的就是錢糧,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情。


    大會之後,他又拉著出身兗東的士人開小會,善加安撫。


    匈奴騎兵南下抄掠,可選擇的方向其實不多,主要就是東平、濟北兩地。


    你讓石勒從濮陽渡河,他心裏是發怵的。那地方人煙稀少,南渡之後糧食都難尋,騎兵機動力大減,幾個主要渡口還有大軍守衛,雖說可以從小渡口造浮橋過河,但總體而言後勤還是難繃,不是不可以嚐試,但風險比從濟北渡河大。


    所以,終究還是兗東承受了一切。


    邵勳給新進幕府的兗東士人豪強發放了賞賜,著意安撫。


    第三件事與武學有關。


    從永嘉四年(310)開始,梁縣武學第八到十期都是洛陽籍學生,去年的第十一期招募的是東平籍學生。


    考慮到已開辦十年了,一批學習十年之久的武學生被調了出來,去許昌籌辦武學。


    也就是說,今年許昌武學籌辦完畢後,屆時就有兩所武學同時存在了。


    五年之後,每年可輸送三四百名武學生進入軍隊及官場。


    今年又有一批武學生畢業。


    他們是永嘉三年(309)二月入學的鄴城七期的學生。


    其中一部分人其實已在去年年底提前進入銀槍右營了,補充戰損。


    新招募的約三千新兵,其中五百餘人補入銀槍右營,一千二百人編為銀槍軍第25、26幢,一千二百人編入黑矟軍。


    如此一來,銀槍左營、右營各有十幢六千人,21-26幢繼續操練、整訓,時機成熟後編為銀槍中營。


    黑矟軍現在有六幢三千六百人,二月份會奉調南下。


    如此一來,邵勳這個政權的募兵數量已經有近兩萬人。


    募兵,石勒那邊或許隻有少量親軍可以與其對標,劉聰那邊倒是不少,畢竟那是個正規朝廷,但人家願不願意投入河南戰場,為石勒解難,那就很難說了。


    如果今年財政狀況有所改善(能要來更多錢),首要工作是把義從軍也全部募兵化,他們現在還要自己放牧,自己割草,與當初的銀槍軍一樣,需要侍弄自己的菜畦、果園,解決一部分開銷。


    募兵之外,還有數量龐大的屯田軍。


    這種與世兵無異,自己養活自己。上頭不發錢,你還要出錢養活上頭,上陣後還要賣命,死了不一定有撫恤,打贏了不一定有賞賜,家裏虧了自己吞下苦果,沒有人身自由……


    其實,這就是漢魏以來大多數軍隊的現狀。


    辦完這三件事後,已是春社前夕,邵勳接到消息,匆匆趕到了曹府。


    兗州幕府從事中郎、濟陽太守曹胤親自出門迎接:“明公。”


    “如何了?”邵勳跨步進門,低聲問道。


    “兄長。”三弟邵璠與妻子曹氏一同見禮。


    邵勳回完禮後,繼續向前。


    曹胤快走幾步跟上,說道:“不太行了,已是三日未食,這會怕是已在彌留之際。”


    邵勳麵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很快來到了曹馥的臥房。


    房間內有藥香,又似乎混合著一種奇怪的味道。


    纏綿病榻許久之人,諸多不便,時間長了就這樣。


    邵勳輕輕走到榻前坐下,看著形銷骨立的曹馥,歎道:“曹公,我來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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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馥聽到聲音,輕輕轉過頭來,眼神渙散,神誌似乎已經不太清醒。


    “全忠啊,你快跑吧。孟超乃孟玖親弟,他不會放過你的。”曹馥斷斷續續說道:“司空性情涼薄,老夫今日幫你分說一下,成不成難說啊。”


    邵勳心中一震,原來當年之事,還有這種曲折。


    他輕輕拉住曹馥的手,說道:“曹公,孟玖、孟超兄弟都死了。”


    “死了……”曹馥念叨了兩句:“死了,果然死了,司空也跑了。全忠伱可不能犯糊塗啊,現在若把持洛陽,天子自鄴城回返,司空自徐州檄召各方兵馬,老夫保不住你啊。”


    邵勳沉默片刻,說道:“我已將天子迎回洛陽,天子讚我‘擎天保駕功臣’。”


    “你果然滑頭,司空要恨死你了。”曹馥一聽,臉上浮現出欣慰的神色。


    “司空也走了。”邵勳說道。


    曹馥的雙眼微微聚焦了一些,他似乎明白了什麽,久久不語。


    未幾,眼角淌下了幾滴淚水,道:“元超啊,你乃宗室疏屬,欲遂大誌,也就隻能找老夫當謀主了。”


    邵勳沉默地看著他。


    “他日若得誌,去找王夷甫當軍司吧,他比老夫名氣大。”


    “河間王顒用河間冠族,成都王穎用成都舊人,元超你不用全忠,難道要用外人?”


    “全忠受王妃關照,自然侍奉勤謹。元超你要因流言蜚語而壞大將?”


    ……


    曹馥顛三倒四地說完後,仿佛耗盡了力氣,躺在那裏沒動靜了。


    邵勳靜靜等著。


    閑雜人等基本都自覺退出去了,因為曹馥說的話太嚇人,不敢聽。


    小紅仍留在屋內,雙眼紅腫。


    有些時候,人的感情是很難理解的。


    邵勳很難理解曹馥對小紅的態度,也很難理解小紅對曹馥的感情,隻能說——他還不太理解這個時代,即便已經在此生活了很多年。


    劇烈的咳嗽聲響起。


    小紅猛然抬起頭來,曹胤也下意識靠近了兩步。


    邵璠拉著妻子的手,以示安慰。


    邵勳看著曹馥,問道:“公還有什麽未了之心願?若有,能辦到的一定答應。”


    曹馥又睜開了眼睛,這次似乎清醒多了。


    他盯著邵勳看了許久,輕聲說道:“全忠,你靠近一點,老夫看不清你的樣子。”


    邵勳靠近了一些。


    曹馥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輕輕撫摸了下邵勳的手臂,道:“臨走之前,還能見得你,定是老夫哀達神明。”


    “曹公可有未了之心願?”邵勳又問了一遍。


    曹馥看向長孫曹胤。


    曹胤走了過來:“阿翁。”


    曹馥又看向榻旁的案幾。


    曹胤伸手取過案幾上的幾封信。


    “老夫這輩子,壯懷激烈過,義憤填膺過,傷心絕望過……”曹馥輕聲說道:“到最後,終究碌碌無為。”


    說完,又看向邵勳,道:“你不一樣。”


    邵勳默默看著他。


    “不要著急,真的不要著急,會有機會的……”曹馥的聲音愈發低了,好似在自言自語,又好似在勸誡著什麽。


    良久之後,他顫巍巍地抓住長孫的手,將其塞到邵勳手中。


    邵勳點了點頭,道:“曹公放心,我會照拂的。”


    曹馥仿佛用完了最後一絲力氣,手無力地垂下,死沉沉地睡過去了。


    邵勳看向曹胤手中的信。


    曹胤解釋道:“這是家翁寫給陳留曹氏族人、譙國夏侯氏舊人的信。”


    “既不是給我的,那就不看了。”邵勳說道:“好好陪你阿翁,他就這一兩天了。”


    “是。”曹胤眼圈一紅,應道。


    邵勳拍了拍他的肩膀,離開了臥房。


    又一個故人將離去了。


    對於這個幫了他許多的老人,他心中抱有許多敬意。


    上一個時代的人,漸漸離開舞台。


    而他,還要繼續前行。


    南陽是他的下一站,邁過去後,海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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